第八章

我的學生們決定狠狠地折騰斯邁利一下,就像他們時常對我所做的那樣。往往在我們的課程進行得極為順利時——通常是在下午講授自然掩護那兩堂課時——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就會首先發難,以一種正常人根本不會有的無法無天的態度開始威嚇我。然後第二個人就插嘴,其他人則接連著七嘴八舌地幫腔。所以如果我沒有什麼幽默感的話——而我也只是個凡人啊——他們就會對我百般嘲弄,直到下課鈴聲響起,才結束這種遊戲。到了第二天,他們又統統忘得一乾二淨:他們只要抓到我一點點把柄就滿足了,現在他們想回頭繼續上課。拜託,那麼我們上到哪兒啦?起初我習慣琢磨這些情況,懷疑這是他們的陰謀,並想出帶頭的人。之後經過慎重的思考,我明白了這些行為是他們的一種自然的表達方式,以用來抗拒那些極不合理,然而他們又已選擇接受的外來束縛。

但是當他們開始對我們共同的貴賓斯邁利找碴時——他們甚至質問斯邁利畢生工作的目的,我實在已經忍無可忍了。不過這一次出言不遜的人不是邁格斯,而是那位嫻靜的克萊兒,邁格斯的女友。晚餐時她曾滿懷崇敬地坐在斯邁利對面。

「別生氣,奈德,」當我怒氣沖沖站起身來時,斯邁利提出異議。「克萊兒很有見地。十次當中總有九次,一名優秀記者對某個事件的報導,會和間諜所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反正他們常常有著共同的消息來源嘛,那為什麼不撤掉間諜,轉而資助報社呢?在這個多變的時代里,對這個問題應該有個交代。是不是?」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重新坐了下來。這時克萊兒貼近邁格斯,然後繼續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盯著被她戲弄的受害者,而她的同學們則強忍著沒笑出聲來。

換成是我的話,此刻我會藉助幽默感脫困,然而斯邁利卻選擇了認真地看待她這句俏皮話:

「一點兒也沒錯。」他同意道,「我們大部分的工作不是毫無助益,就是去複製一些已經眾所周知的情報。然而問題是,間諜們要點醒的不是一般大眾,而是政府。」

我慢慢地感到他的魅力又再度吸引了他們。他們把椅子移到他前面,約略圍成一個半圓形。有些女孩子還優雅地俯卧在地上聽他說話。

他說:「就像其他人一樣,政府也相信一分錢一分貨,天下不會有白吃的午餐。」就這樣,他巧妙地避開了克萊兒提出的那個氣人的問題。他提出了一個更重要的話題:「間諜活動是永恆的,」他簡潔地告訴大家。「即使政府可以捨棄它,他們也不會那麼做。他們敬重它。如果有那麼一天,世界上再也沒有敵人,政府也會為我們捏造出敵人來,所以這不必擔心。此外,誰說我們只對敵人做間諜工作?歷史的教訓總是告訴我們,天下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時尚潮流會不斷地更迭,然而真知灼見將歷久不衰。只要惡棍成為領袖,我們就得開始間諜工作。只要世上還有惡霸、騙子和狂人,我們就需要間諜工作。只要還有國家爭強好勝,政客欺上瞞下,暴君東征西討,消費者需要資源,流離失所者要尋找家園,飢餓之人慾覓得糧食,而富人們繼續需索無度,驕奢淫逸,那麼你們所選擇的職業就絕對沒有風險,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而隨著話題自然地轉入他們的未來,斯邁利再次警告他們可能會遇到的風險:

「世上沒有任何職業會比你們所選擇的這種更荒謬。」他振振有詞地說道,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當你們毫無經驗時,最適合被外派。等到你們學會了訣竅,不先在你們的脖子上套進各種規定,哪兒都不能讓你們去。年長的運動員都知道自己在年輕的黃金時代里締造過最輝煌的成績。但是年輕力壯的間諜卻常會被冷落在一邊,所以這就是他們為什麼如此厚顏無恥地盼望中年的到來,並且開始盤算他們的生活費用。」

雖然他那半閉的雙眼似乎是在盯著他手中的那杯白蘭地,但是我看見他瞥了我一眼。「然後,到了一定的年紀,你們就想知道答案。」他繼續說道。「在內心深處,你們會想知道是誰在管制你們的生活,而這些人為什麼又要這樣做。問題是,到了那時候,你們才會完全明白自己的內心深處竟是那麼空虛。奈德,你沒有喝酒。你這個白蘭地的叛徒。誰替他倒一杯吧。」

那是在我生命的某個階段所出現的一樁令人不安的事實。如今回想起來,在此事發生之前,我正在進行一次我自己也不知道目標為何的追尋。直到我找到了他,我才明白自己的目標原來就是那名失蹤的間諜漢森。

雖然停留在東方的那段期間,我其實是在尋找完全不同的目僳和人物,然而回溯既往,那時的一切似乎都在把我一步步地引入能夠找到他的路上去,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其他的解釋。對我來說,隱居在高棉叢林中的漢森,就等於是黑暗中的科茲。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在為我們的見面作準備。漢森的聲音就是我期待能聽到的那個聲音。漢森能回答我的問題,儘管我並不知道自己存有這些疑問。從外表看來,我冷漠、謙和,抽著煙斗,優雅端正,是脆弱心靈可以依靠的避風港。然而在內心深處,我卻一點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是如此一無是處;儘管我作過一切努力,我仍覺得自己沒能掌握住生命;在我努力賦予別人自由的同時,我自己卻找不到自由。當我情緒處於最低潮時,我會將自己看成是一個荒謬的人物,是一個唐吉訶德式的英雄,而非是巴肯 筆下的人物。

我偏愛將生活中那些荒唐的經歷寫下來,所以,當我重溫那些我向你們描述的插曲時,我都替它們取了個類似俠盜故事的名稱,來強調它們的毫無意義:貓熊——我是在保護我們的中東利益!班——我正對一名英國叛徒窮追不捨!蓓拉——我做了最大的犧牲!西奧多——我捲入了一場大騙局!傑茲——我全程參與了那場遊戲!不過我得承認,傑茲這件事的確有其他正面意義,即使這件事就像多數諜報事件一樣已成過眼雲煙,而且和現在席捲他祖國的那股人民力量並無關聯。

像唐吉訶德一樣,我曾發誓要阻止邪惡的竄流。然而在我陷於生命的最低潮時,我曾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助長了這股污流。不過我仍然期望這個世界能給我機會,讓我有所貢獻——而我責怪這個世界竟不知如何重用我。

為了了解這一點,你們應該要明白在慕尼黑之後我又經歷了哪些事。不管傑茲對我做了什麼,他的確為我帶來了某種聲譽,於是第五處決定為我設定一項新職務,讓我做些四處走動、隨時救援的事,同時還要負責執行短期任務,以及「在當地諜報站的管轄範圍之外,評估並儘可能地開拓各種機會」——這就是我的新任務簡介,簽過字後,又交回給上頭了。

回顧過去,我體會到長年的奔波旅行——這個星期去中美洲,下個星期去北愛爾蘭,然後又去非洲、中東,再回到非洲——緩和了我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焦慮感,而這點人事主管很可能也知道。因為我最近與一個叫做莫妮卡的女孩子發生了一段愚蠢的戀情。我覺得自己需要有段外遇,所以當我在餐廳見到在局裡的工業聯絡科工作的她時,就這樣選中了她。這段婚外情就是如此地庸俗。一個下雨的晚上,在我開車回家時,我看見她站在二十三路的公車站牌旁。很平常的肌膚之親。我送她回公寓,把她抱上床,帶她去吃飯。我們想弄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於是便輕而易舉地下了結論,認為我們戀愛了。我們各得其樂地相處了數月,直到一場突發的悲劇使我清醒了過來。那時我碰巧回到倫敦接受下次任務簡報,就在這時傳來了我母親病危的消息。也許是上天的故意安排吧,當我接到電話時,正好與莫妮卡在床上。但是至少我還是出席了葬禮。葬禮的時間拖得很長,但也出人意料地平靜。

儘管如此,我對這件事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不知怎地,我曾經理所當然地以為,就像我過去設法克服了各種棘手的困難一樣,我對母親去世這件事同樣可以應付過去。但是這次我卻大錯特錯了。斯邁利曾說過,陰謀詭計是經不起實際考驗的,所以我心中的那點鬼主意也不例外。我想讓母親的死從我身邊溜過,並且將它視為是遠離痛苦的一種適時而必要的解脫。然而我沒想到這卻成了我自己的痛苦。

突然成為孤兒的我,卻也因此而興高采烈,我沒辦法形容那種心情。我的父親早逝,在我尚不解人事時,母親就挑起了雙親的責任。她的去世使我理解到自己不但失去了童年,也失去了大部分的成年時光。我終於能無所牽掛地去迎接生活的挑戰,而其中有許多已被我拋諸腦後——勉強應付過去,或逃避、矇混過去了。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去愛,但是愛誰呢?我想不管我怎樣抗辯,多麼期望事遂人願,恐怕都不是莫妮卡。既不是莫妮卡也不是我的婚姻,能給我那種身為倖存者所應忠於追求的魔力。當我守完夜,站在殯儀館的粉紅色洗手間里望著鏡中的自己時,我為眼前見到的那副面孔感到震驚。那是一張自欺欺人的標準間諜面孔。

你曾在周遭見過這張面孔嗎?或者這張面孔就是你自己的?就我的情形來說,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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