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現在請你們記住,」斯邁利真誠地規勸他的年輕聽眾,那種語氣像是在請他們離開時將捐款放進募捐箱里。「恕我放肆地說一句,那些接受私立學校教育的英國男子——和英國女子,是世界上最虛假的偽君子。」他等著笑聲平靜下來,然後說道:「過去和現在都是這樣,而且只要我們這個丟人現眼的學校制度保持現狀,以後也都會是如此。沒有人比那些出身顯貴,交遊廣闊的英國男女更能如此圓滑地奉承你,並對你掩飾他們的感情;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會技巧地隱藏自己的行為,或不輕易承認自己是個大笨蛋之類的話。當他們膽顫心驚時,沒有人能顯示出比他們更勇敢的樣子;當他們受苦受累時,沒有人能表現出更高興的神情;當他們恨你時,沒有人比他們更能吹捧你;當他們站在你身旁排隊等車時,他們可能會突然神經失常,而你可能會成為他們最好的朋友,但是卻永遠也不會比他們更聰明。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些最優秀的官員會變成最差勁的官員,而最差勁的官員卻變成最優秀的官員。這也就是為什麼最難指揮的間諜就是你自己。」

我相信在斯邁利的心靈里,他所指的是我們之間最大的騙子比爾·海登。但是對我來說,他是在說班——是的,雖然這讓我難以啟齒,但是對那個小奈德來說的確是如此,或許現在這個奈德也得算上一份。

就是我沒能幹掉貓熊保鏢的那個下午。我精疲力竭、垂頭喪氣地回到巴特西的公寓,結果發現門沒有上鎖,而兩個身穿灰色西裝的人正在翻我書桌上的文件。

當我闖進去時,他們幾乎無視於我的存在。較靠近我的是人事主管,另外那位一臉嚴肅,看不出年紀,身材魁梧,戴著一副圓眼鏡。他以一種不算友善但有點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你最後一次收到你朋友凱文迪什的來信是什麼時候?」人事主管問道。在他將我的東西歸位時,根本不看我一眼。

「他是你的朋友,對吧?」那個一臉嚴肅的人很不高興地問道,我努力地整理自己的思緒。「班?還是阿諾?你都叫他什麼?」

「沒錯,他是我的朋友。我叫他班。怎麼回事?」

「那麼你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麼時候?」人事主管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並隨手把我當時那個女朋友寄來的一堆來信推到一邊。「他打過電話給你嗎?你們是怎麼保持聯繫的?」

「一個星期前我收到他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怎麼啦?」

「在哪兒?」

「我不知道。如果不在抽屜里,那就是被我銷毀了。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銷毀了?」

「是扔了。」

「『銷毀』聽起來像是故意的,對不對?那張明信片是什麼樣子?」人事主管說道,隨手又拉開一個抽屜。「站在那裡別動。」

「一面有張女人的照片,另一面班則寫了幾行字。上面的內容關你們什麼事?請你們出去。」

「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上面說這是我最近的收穫。『親愛的奈德,這是我最新的獵物。真高興你不在這裡。愛你的人,班。』現在你們給我出去!」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又拉開另一個抽屜。

「我想他是高興我無法橫刀奪愛。這是開玩笑的話。」

「你經常橫刀奪愛嗎?」

「我們沒有共同喜歡的女人。從來沒有。」

「那你們有什麼共同之處?」

「友誼,」我怒氣沖沖地說道。「你們究竟想找什麼?我看你們最好馬上給我出去。你們兩個一起走。」

「我找不到,」在人事主管把我的另一紮私人信件扔到一邊時,他向那位身材魁梧的同伴解釋道。「一張明信片都沒有。奈德,你不是在撒謊吧?」

那個一臉嚴肅的人一直盯著我,一副於心不忍的樣子,像是在說事情落到了我們身上,我們也別無他法。「奈德,那張明信片是怎麼寄來的?」他問道。他的聲音跟他的舉止一樣,帶著點試探性,又有些遺憾。

「郵寄的啊,不然還能怎樣?」我沒好氣地回答。

「你是說平信?」那個一臉嚴肅的人憂慮地說道。「比方說,不是以公文郵寄的方式送來的嗎?」

「是用軍郵,」我答道。「戰地郵局。寄自柏林,上面貼的是英國郵票。是由這裡的郵差送來的。」

「奈德,你有沒有可能還記得那個戰地郵局的號碼?」那個一臉嚴肅的人非常客氣地詢問道。「我是說郵戳上的號碼你還記得嗎?」

「我想是個普通的柏林郵局號碼吧。」我反唇相譏。面對一個對自己如此彬彬有禮的人,我只好強忍著保持風度。

「我想是四十吧。這有那麼重要嗎?這事我已經受夠了。」

「但是你確定是寄自柏林嗎?我是說這是根據你當時的印象?還是你現在才想起的?這個柏林的號碼——你確定嗎?」

「看起來和他寄給我的其他明信片沒有兩樣。我根本沒有仔細研究。」看到人事主管又拉出一個抽屜,並倒出裡面的東西時,我再度怒不可遏。

「奈德,是個性感的女郎嗎?」那個一臉嚴肅的人問道。他臉上帶有愧意的笑容,顯然是在為自己和人事主管的這種舉動道歉。

「是一張裸體照片,沒錯。我想是個回頭望著自己光著屁股的妓女吧。這就是我把它扔了的原因,因為在這兒打掃房間的是個老太太。」

「噢,你現在可記起來了!」人事主管叫了起來,猛然回身看著我。「『我把它給扔了。』剛才你怎麼不直說呢!」

「喔,好了,雷克斯,」那個一臉嚴肅的人勸道。「奈德走進來時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誰不會這樣呢?」他目光憂鬱地再次望著我。「你被指派和跟監人員一起工作,對吧?蒙帝說你幹得不錯。順便問一下,那張裸體照片是彩色的嗎?」

「是的。」

「他都是寄明信片給你,或是有時也寫信給你?」

「只寄明信片給我。」

「一共多少張?」

「他去那兒以後寄了約三、四張。」

「都是彩色的嗎?」

「我想不起來了。大概是吧。是的。」

「上面總是有女人的照片嗎?」

「我想是這樣。」

「噢,你真的想起來了。你當然想起來了。上面總是有裸體女郎的照片吧。」

「是的。」

「其餘那些明信片呢?」

「我一定也都扔掉了。」

「是因為替你打掃房間的那位老太太嗎?」

「是的。」

「你不想讓她大驚小怪,是嗎?」

「是的。」

那個一臉嚴肅的人考慮了一會兒。「那麼那些淫穢的明信片——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真的不想——它們是你們之間的一種玩笑嗎?」

「是他開的玩笑。」

「但是你都沒有回寄過嗎?如果寄了,請你老實說。別不好意思。現在沒有時間討論這些了。」

「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從來沒寄過明信片給他。是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一種玩笑。而且它們變得更加傷風敗俗。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們,看到它們擱在大廳的桌子上等我去拿時,我覺得有點煩。辛普森先生也這麼認為。他是房東。他要我寫信給班,叫他別再寄這些東西來了。他說這件事會破壞這座房子的名聲。現在請你們——任何一個——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這次是人事主管說話。「嗯,我們以為你也許能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以悲傷的語氣說道。「班,凱文迪什失蹤了。換句話說,他指揮的那些情報員也失蹤了。其中有幾個上了今天早上的《德意志報》。英國間諜網當場被破獲。倫敦的晚報稍後也有報導。他已有三天不見人影了。這位是斯邁利先生。他想和你談一談。你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待會兒見。」

我一定失神了一會兒。因為當我再次看到斯邁利時,他正站在地毯中央,神情憂鬱地環視他和人事主管弄亂的房間。

「我在河對岸的拜沃特街上有一棟房子,」他告訴我,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如果你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到那兒去。裡面不是很乾凈,不過要比這兒好多了。」

我們開著斯邁利那輛其貌不揚的奧斯汀汽車到那兒,車速極慢,慢到你會認為車上載了一位病人;也許斯邁利就是這麼看待我的。日暮黃昏,阿爾伯特橋上的白色路燈映照在水面上,隨著水的波動,看起來像是掛在馬車上的燈光一搖一晃的。我絕望地想到班,我們到底幹了些什麼?班,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

拜沃特街塞車,所以我們將車子停在一條小巷裡。對斯邁利來說,停車就像輪船靠碼頭那麼複雜而困難。不過他還是停好了車子,然後我們就一起往回走。我還記得要跟上他的腳步很不容易,他揮動雙臂大步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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