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那麼一些人,」斯邁利在酒酣耳熱之際向我們宣告,他並對那幾位我故意安排坐在他對面的牛津大學聖心學院的漂亮女孩們露出愉悅的笑容。「當他們的過去受到威脅時,他們就害怕會失去他們認為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還有他們的自我。但是現在我一點都不這麼認為。我的生活目的就在結束我所度過的歲月。所以如果我的過去至今仍然纏繞著我,你們就可以說我是個失敗者,但是現況並不是如此。我們贏了,不過勝利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也許我們根本就沒有贏,只是他們輸了。也或者是我們不再受到意識型態衝突的限制後,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別管這些了,重要的是一場漫長的戰爭已經結束,重要的是希望的降臨。」

他從耳朵上摘下眼鏡,心煩意亂地摸索著襯衫的前襟。我一直想像不出他在找什麼,後來我才明白他是在找他習慣用來擦拭鏡片的領帶末端。但是匆忙之間打上的蝴蝶結提供不了這種方便,所以他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塊絲帕。

「如果我真的為什麼事情感到遺憾的話,那就是我們浪費了我們的時光和技巧。所有的冤枉路、假冒的朋友,以及錯用的精力。所有我們自以為是的假象。」他又重新戴上眼鏡,而且如我所料地朝我笑笑。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我那些學生的其中之一。似乎又回到了六〇年代。一個初出茅廬的間諜,而喬治·斯邁利——寬容、睿智、有耐心的喬治——正注視著我踏出事業的第一步。

那時我們都是優秀的人才,來日方長。我們也許不比我今天的學生優秀,但是我們那時的愛國情操要崇高許多。在入學課程結束時,我已胸懷大志,準備浪跡天涯去從事諜報工作。我們那屆招收的十名學生,在薩勒特訓練所、阿爾蓋峽谷和威爾特郡軍營之中經過幾年的訓練後,就像是訓練有素的駿馬,蓄勢待發地等待著執行第一次任務。

在歷史上的一個偉大時刻里,儘管那時和當今的情勢迥異,我們也以自己的方式逐漸成熟茁壯,來自全球各地的蕭條和敵意都沖著我們而來,到處都有赤化的危險,即使是我們這一片神聖的國土也難以倖免。柏林圍牆已有兩年的歷史,而且看起來還要聳立兩百年。中東就和現在一樣,猶如一座火山,只不過在那個年代我們英國特定的憎恨對象是納瑟 ,這主要是因為他不但讓阿拉伯人恢複了自尊,而且還和俄國人玩起爾虞我詐的遊戲。在賽普勒斯、非洲和東南亞,那些小魚小蝦無法無天,紛紛與他們的殖民主子分庭抗爭,如果我們這些為數不多的勇敢英國人偶爾感嘆英國的力量就這樣消失了,那些美國同行總是會從我們背後竄出,接手世界舞台。

身為組織中的秘密英雄,我們萬事俱備:一個出於正義的動機、一個邪惡的敵人、一個寬大的盟國、一個動蕩的世界,還有婦女們的支持,但是還有一道最重要的不得踰越的邊線——要維持與繼承英國的優良傳統。因為那時英國情報局仍然沉湎於其戰時的榮耀之中。我們所有的精英幾乎都是在德國從事間諜活動而贏得了他們的榮譽。每當召開非正式座談會時,這些人在我們急切追問下,都一致同意應該保護人類免遭自相殘殺的厄運;而相較之下,世界共產主義要比德國軍隊帶給歐洲更多的恐怖威脅。

「你們這些人繼承了一個危險的星球,」大名鼎鼎的傑克·亞瑟·拉姆利,我們的訓練總監,就喜歡這麼跟我們說。「如果你們想聽取我個人的意見,你們可真他媽的走運。」

噢,我們當然想聽取他的意見!傑克·亞瑟是個渾身是膽的勇士。前後三年之間,他就像是個常客一樣,數度進出納粹佔領下的歐洲。他曾經單槍匹馬去炸橋;他曾經被俘、逃脫、再次被俘,不知有多少次了。他曾經赤手空拳殺過人,而在搏鬥中損失了幾根手指。當冷戰取代熱戰時,對傑克而言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都五十五歲的年紀了,他還能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使用一把九公釐的白朗寧手槍,對準約人體大小的目標並擊中紅心;用一個迴紋針便能打開你家大門的鎖;他能於三十秒內在廁所的鏈條上裝詭雷,或者一把將你扔到健身房的蓆墊上讓你束手就擒。一個漆黑的夜晚,傑克·亞瑟曾用斯特林轟炸機將我們空投到康瓦耳海灘上的橡皮艇里。他也曾在盛宴之夜把我們全都灌倒在桌子下。如果傑克·亞瑟說這是一個危險的星球,我們會徹底地相信他!

但是這使得等待更加難捱。如果沒有班,阿諾·凱文迪什與我作伴,那麼日子就會更難過了。總部里要做的瑣事太多,日子久了,你的熱情也就變淡了。

我和班有著相同的命運。我們年齡相同、受相同的教育、有著相同的體格,身高相差不超過一寸。多虧了情報局又把我們湊在一起——我們欣喜若狂地相互告知對方自己的一切,而主管單位大概早已知道這些資料了。我們兩人的母親都是外國人,不過他的母親早已過世——阿諾這個名字就是來自他的德國母親那邊。也許是因為混血得到的補償,我們都屬於性格外向的英國人——運動員的強健體格,公立學校畢業,男性,生來就是要興業安邦。但是,當我看著我們那一屆學生的畢業照時,我覺得班混得要比我好,因為他具備一種成熟的氣質,他擁有美人尖和堅定的下顎,看來少年老成,而當時這種氣質仍與我無緣。

據我所知,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班得到了那份令人垂涎的柏林差事,而不是我。當他在東德內部指揮那些貨真價實的間諜時,我卻還在等候差遣。

「小奈德,我們把你借給跟監人員幾個星期,」人事主管儼然是以長輩的口氣吩咐我,我開始有點不高興。「對你來說,這是個很好的歷練,而他們的人手也可以充裕些。會有許多驚險場面,你會喜歡的。」

我心想,換個環境也好;於是便裝出一副勇敢的表情。過去這一個月來我都坐在第三處的辦公桌絞盡腦汁——還是直說吧——破壞在貝爾格萊德舉行的世界和平會議。這是一位說話慢吞吞的上司——他在高級官員酒吧里吃頓午飯可以花上幾個小時——所作出的指示,我滿腔熱血地去攪亂代表團的車次,堵塞他們所住旅館的水管,並且以匿名電話威脅要炸毀他們的會議大廳。在此之前的一個月,每天早上我則是勇敢地蹲在埃及大使館隔壁的一個發出腐臭味的地下室里,等待一個貪圖小利的打雜女工。我給她五英鎊的鈔票,她就會把前一天在大使館字紙簍里收集到的內容交給我。由此看來,如果跟在世界上最優秀的跟監人員身邊跑上幾個禮拜,就像是到世界各地去免費度假一樣。

「他們派你去執行胖仔行動,」人事主管說道,隨即把地址交給我。那是西區格林大街外的一個秘密聯絡點。當我走進去後,聽到有人在打乒乓球,還有一架老舊不堪的留聲機正在播放格蕾西·費爾茲的歌曲。我的心一沉,又開始暗自羨慕起班·凱文迪什,以及他手下那些在柏林——間諜的永恆之城——工作的英勇情報員。蒙帝·奧爾勃克,我們的組長,在當晚向我們介紹了這次行動。

在此我必須先替自己表示歉意。那時候我對其他的階級所知甚少。我是屬於官員階層——確切地說是因為我曾在英國皇家海軍服役——因此很自然地覺得自己天生就屬於上流社會。然而情報局如果不像是一面折射它所保護的英國的小型鏡子,它就不配叫做情報局了。所以在我看來,在具有一技之長的人當中招募跟監人員和相關人員原本就是無可厚非,例如那些撬鎖和安裝竊聽器的人,應從工匠行列中發掘一樣。你不能長期頭戴圓頂禮帽去跟蹤別人;如果你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不管你是扮成沿街叫賣的小販、擦拭窗戶的雜工或是一名郵局技師,只要你一離開倫敦市中心,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你最好還是把我看作是個乳臭未乾的年輕海軍官校學生,和他那一幫較有經驗但沒有特權的船員坐在一起。你不應該就蒙帝從前的表現來看待他,而是應該就我那天晚上的印象來認識他,他一絲不苟,主導全場,不容別人對他的指示有任何反駁。我們包括蒙帝在內有十個人,一共分成三個組,每組都有一位女士,這樣我們就能搜索女廁。原則上就這麼做了,由蒙帝負責這次行動。

「晚安,考利奇,」他走到一塊黑板前,直接對我說,「我說嘛,有新手來支援並提升素質總是一件好事啊。」

眾人哄然大笑,我的笑聲最大。

「考利奇,明天的目標是皇家至尊胖仔殿下,又名……」

蒙帝轉身面對黑板,抓起一截粉筆,費力地寫下一排很長的阿拉伯名字。

「考利奇,我們這次任務的本質就是PR,」他繼續說道。「你一定知道PR的意思吧?我相信那所專門訓練間諜的貴族學校,一定有教過。」

「公共關係。」我說道,奇怪的是這句話竟引起鬨堂大笑。在他們的行話中,這兩個大寫字母代表保護及報告。而我們明天的任務——只要這位王室成員願意配合我們負責的安全工作——就是保證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並且向總部彙報他所有不論是社交性或商業性的活動。

「考利奇,你和保羅、南茜一組,」蒙帝介紹完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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