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蔣美關係之奇

許多人對蔣介石與美國關係的看法,過於想當然耳以及簡單化。他並不是靠親美起家,而是靠蘇俄起家。如果沒有蘇俄在中國,北伐根本無從伐起。北伐以後,蔣宋聯姻之後,蔣美關係仍不甚熱絡,與德國的關係倒更為密切,來了大批德籍軍事顧問。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表面上看,美蔣關係進入蜜月時期,事實上,酸甜苦辣都有,根本不僅是甜蜜蜜。

對美國而言,日本侵佔東北,不僅有違其一貫的門戶開放政策以及一九二○年華盛頓會議的精神,而且公然踐踏一九二八年的《非戰公約》。美國為了本國利益與世界和平,理應對日嚴厲制裁,然而由於歐戰後孤立主義思潮抬頭,對華商業利益之無足輕重,以及殖民地菲律賓孤懸遠東,不敢亦不願制裁日本,僅采溫和的「不承認政策」。盧溝橋事變後,中日爆發全面戰爭,《時代雜誌》雖以蔣氏夫婦為該年的風雲人物,但美國仍未予日本以制裁,只是對中國被侵略的同情心大為增加,並繼續強調門戶開放以及中國領土完整諸原則。斯即美國外交史學者所習稱的「參與而不受約束」(participation without itment)的政策。換言之,美國不會在遠東放手,但亦不會因約束而被捲入戰爭。

蔣介石於淞滬之戰前後,頗冀望於華盛頓九國公約會議制止日本,雖然失望,仍然希望英美有所作為,至少能夠援華或調停。胡適等學者於一九三七年秋奉命赴歐美進行國民外交,即因此故。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七日,國民政府正式任命胡適為駐美利堅合眾國全權大使,十月六日赴華府上任。十月十七日就收到蔣介石致羅斯福總統長電,表示:「中國人民深信惟有美國政府為惟一可以為獲取公正和平之領導者;如美國有意發起邀集有關國家舉行謀致遠東永久和平之會議——如華盛頓會議之先例,此正其時。」(電文見吳相湘《民國百人傳》第一冊,頁一七八)十九日,白宮回電婉謝,「實則謂調解時期未到」。(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三冊)二十一日,經濟部長翁文灝又寫信給胡適說,中國的出路,「似莫由美國嚴重壓迫日本,聯絡英法,召開會議,共圖解決,國命存亡,關係至巨」,希望胡大使與美國要人面商具體辦法,以達救國目的。(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頁三八三至三八四)十一月八日晚上,翁又來電,「說國內有一部分人鑒於實力難久持,願乘此媾和。」(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三冊)於此可見,胡適出任大使的要務,除了借款之外,就是希望美國政府干預媾和,抗戰的決心云乎哉?

胡適原是鴿派,曾唱不抵抗的低調,但此時他已堅信和比戰難,主張苦撐待變,顯然與蔣政府的訓示有異。胡氏為了表達自己的意思,不聽使館游崔二君的勸阻,給翁文灝回了一通私電,有云:「六年之中,時時可和,但事至今日已不能和。六年中,主戰是誤國,不肯負責主和是誤國,但今日屈服更是誤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十三冊,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三,十四日)胡適的不聽話與自作主張,很快便有反應,一九三九年七月中旬美國報紙報道來自重慶的消息,說是顏惠慶將取代胡適為駐美大使。(見同書第十四冊,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三日)這當然是一種警告,並未真正執行。同年十月,胡適與美國國務院官員談及和解中日戰爭的可能性之後,花了四十天的工夫寫了一份英文說帖,說是日本若能接受九國公約的規定和解,中國當然歡迎之至,但這是不可能的,強調和議的種種困難,也就是他所說的「和比戰難」。胡適發出此說帖後,自謂:「政府若知道我這四十多日的苦心,必定要大責怪我。」不過他說:「我不避這種責任。」(見同書,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十五日)當蔡元培於一九四○年死後,又傳出胡適將調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消息,但胡適「為國事計,實不想在此時拋了駐美的使事」,乃明言不做大使也不就中央研究院院長。結果重慶官方於七月二十三日正式否認召回胡適大使之說,不過蔣介石派來了宋子文,用胡適的話說:「來了一群太上大使。」(見同書,一九四○年五月二十四、二十五、六月二日、七月十二、十九、二十四、十二月十七日)「太上大使」宋子文當然不僅僅是「監視」胡適,更重要的任務是向美國要錢、要飛機。一九四一年三月蔣介石得知《軍火租借法案》適用於中國,立即要求宋子文提出一千架飛機、三十個師裝備等要求。珍珠港事變爆發,美日開戰,蔣介石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自記曰:「抗戰政略之成就,本日達於極點。」(《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山城陪都一片鼓舞,美國不得不全力支持蔣介石了。於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宋子文被任命為外交部長,胡適向他說:「你回去時,若有更動駐美使節的需要,我隨時可走。」(見同書第十五冊,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胡適終於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收到免去他大使的電報,並於一個月之後的九月十八日離開華府雙橡園。戰爭還未結束,他的大使生涯已告結束。唐德剛說:

胡先生故鄉的農民就有一句土話說:「撈魚摸蝦,耽誤莊稼?選」胡氏身為中國抗戰期中的駐美大使,好多外交上重要的「莊稼」他丟下不做,而拚命去「撈魚摸蝦」,豈不該撤職?見《胡適雜憶》頁十六。

其實撤職的最主要原因,乃是傅斯年直告胡適的所謂:「對介公未能奉令承教,去年說是介公有一電,先生回電徑告以不可行,當然介公的想法不見得做到,然此等對付法,非其習也。」(《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頁四七七至四七八)不按蔣介石的習慣辦事,連胡適也該撤職。胡適上任不久,還沒有「撈魚摸蝦」,已傳出調職的消息了。

日本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偷襲珍珠港(華府時間為十二月七日),美國對日宣戰,蔣介石頓成羅斯福的作戰夥伴。白宮於翌年元旦就向胡適大使說:「可告知蔣先生,我們歡迎中國為『四強』之一。」(《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五冊)在蔣介石領導下的破碎中國、被日本鬼子蹂躪得不成樣子的中國,忽然之間可以成為世界四強之一,難怪胡適要在四強兩字上面加個引號。原因無他,羅斯福見及四億人口大國的潛力,提高中國可平衡蘇俄,以及蔣夫人訪美熱潮為他的中國政策提供了民意基礎。(參閱Dallek,FDR and Ameri Fn Policy, P.390—391)胡適所謂的「苦撐待變」,終於有了出頭天。不久經援、軍援源源而來,蔣宋美齡訪美轟動一時,其受歡迎的程度,美報比之於二十年代飛越大西洋的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高潮還在後面,那是一九四三年年底的開羅會議。

開羅會議使中國以四強之一的地位、使蔣介石以巨頭之一的地位,參加歷史性的高峰會議。顧維鈞已說得很清楚,這一切「實有賴於羅斯福」。(見梁敬釒享《開羅會議》顧序)羅斯福於一九四三年已考慮到戰後的世界秩序,在這一考慮中,他希望出現一個統一強大而親美的中國,以填補日本敗亡後亞洲的權力真空,故不理會英、蘇的阻梗,一意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英、蘇阻梗並不是妒忌中國強大,因為當時中國根本不強大,而是認為名實不副,但羅斯福則要以提高名望,來幫助中國強大。由於羅斯福的堅持,蔣介石才得以赴開羅開會,與英、美二元首平起平坐,共同商討戰略以及戰後的善後問題。

開羅會議設址於米納飯店(Mina House Hotel),距尼羅河西岸十五公里,位於沙漠的邊緣,可望見金字塔。蔣介石、宋美齡率領中國代表團於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抵達。羅斯福為了提高中國的地位,對蔣介石備極禮遇,甚至在照相時,「羅氏讓蔣主席坐中位者至再,蔣主席堅辭,乃自坐其右側,丘吉爾坐左側,最後,邀蔣夫人同坐」。(見蔣主席開羅會議日誌,載梁敬釒享《開羅會議》,頁八十九)在六天會議期中,蔣介石與羅斯福、丘吉爾聚談三次,蔣丘對談三次,蔣羅對談四次。最後,發布開羅宣言,中國收回東北、台澎等失地。羅斯福還要「以越南、琉球相慫恿」,蔣「皆婉避不遑」。(見梁敬釒享《開羅會議》,頁五一)蔣介石回重慶後,在他身邊的唐縱說是「此行結果甚為圓滿」,並親眼看到「委座精神奕奕,毫無風塵倦容」。 (《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三九三)

事實上,開羅會議並不圓滿,更不似表面上看來那麼風光。梁敬釒享寫《開羅會議》一書,雖以老吏筆法多方掩飾,仍然無以遮蓋。他歸罪於盟邦的背諾以及不以平等相待,並加以諸多之「壓迫」。他忘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的古訓。他口口聲聲羅斯福如何敬重蔣介石,而馬歇爾、史迪威等在扯後腿、搞鬼,並不盡然。此時羅斯福已知蔣政府的「腐敗與無效率」,明言他對一個不管老百姓死活的政權,沒有耐心,然而無論蔣之軍事眼光多淺,他的軍隊打得多差,只有他能於戰後維持中國的統一。羅斯福向他的兒子說:「蔣儘管缺點很多,我們還得靠他。」(Elliot R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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