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下野為晉身之本

寧漢分裂,蔣介石無疑是「罪魁禍首」,因實由其一手主導,雙方劍拔弩張,大有短兵相接之勢,幸北洋軍閥未除,孫傳芳殘部與直魯軍主力猶在,意圖捲土重來,若寧漢鬩牆火併,勢必同歸於盡。於是雙方因情勢所逼,各自北伐,同仇敵愾,將內鬥暫時擱置。寧方北伐由何應欽、白崇禧、李宗仁分三路於一九二七年五月向隴海路挺進,連戰皆捷,六月二日克複徐州。約略同時,武漢北伐之師由唐生智、張發奎指揮,亦抵達隴海一線,進駐鄭州。馮玉祥則由潼關攻佔洛陽,逼迫奉軍北撤,促使山西閻錫山響應。此情此勢,原可齊心協力,直搗燕京,卒因寧漢分裂「黨」痛未消,各自為政,難以一致,最後各自班師。

武漢方面最初由於蔣之反共而聯共,然而由於共產黨組織的群眾運動如火如荼,國共間的利益衝突,亦在所難免,而適於此時,共產國際通過《關於中國問題的決議》,強調土地革命,欲動員中共實行土地革命,籌建紅色武力。共產國際代表羅易(Roy)並將決議副本送交汪精衛主席,汪感到有違一九二三年孫越宣言,共黨有取而代之之意,遂決定「分共」,解除鮑羅廷職務,且於六月六日率團北上,與馮玉祥會晤於鄭州,商議「分共」反蔣事宜後,再班師回漢,南下防共,以及部署東征,可見武漢國府於「分共」之後,仍要以武力制裁南京偽府,聲討叛徒蔣介石的。

然而蔣介石卻釜底抽薪,於六月十七日面晤馮玉祥於徐州,盛宴款待,結為金蘭,並大加利誘,於六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時打電話給馮玉祥,「請派兵直搗武漢」,為馮所拒。(見《馮玉祥日記》第二冊,頁三三七)馮力主寧漢調停,並電武漢促使寧漢合流(見《致武漢汪譚等電》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一日),以完成北伐大業。馮玉祥的態度至少也不助武漢東征,多少於蔣有利,而蔣仍欲回師西攻,解決武漢,只因李宗仁反對,堅持北伐而作罷。(參閱《李宗仁回憶錄》,頁三一五)不過寧方雖不西攻,漢方仍欲東征,雖因分共延誤,精銳確實已向下游移動,蔣介石遂召回李、白魯南之師。直魯軍乃乘機南撲,於七月二十四日攻陷徐州重鎮,南京震動,蔣介石乃親自出馬指揮,反攻徐州,並於出發前的紀念周上,聲稱不打下徐州不回南京。二十五日專程北上,親率五軍兩師,會同白崇禧部,與直魯軍戰於淮河、徐蚌之間,蔣以統帥親至前線,竟被敵人誘之深入以至中伏,使全線潰敗,敵軍乘勝追擊,大敗虧輸,狼狽不堪,於八月六日倉皇返寧。如此慘敗,羞憤可知,更何況誓言在耳,實難以下台,竟槍殺前敵總指揮王天培以泄憤遮羞。

蔣介石原想一舉奪回徐州,殲滅孫傳芳殘部,然後解決武漢。不意徐州未得,卻敗北如是,幸白崇禧壓陣有方、指揮若定,得免全軍覆沒,然敵炮已臨浦口,隔江可聞,顏面何存?而武漢東征之師已沿江而下,步步進逼,可謂左右受敵、內外交攻,實非引退不足以藏敗績之恥、非下野不足以消武漢之怒。武漢國府主席汪精衛早於七月二十三日便公開宣稱蔣介石「是黨國唯一的敵人、是國民革命軍唯一的敵人、是國民黨唯一的敵人」!(汪撰《中國國民黨告國民革命將士書》,載《民國日報》)武漢既已分共,倒蔣非因其反共,乃因其違紀,此亦蔣自知在兵敗之餘,非下台不可的原因。

蔣介石自徐州敗歸之時,即告李宗仁其下台已不可免,並以軍事相托,故引退絕非猝然。「辭職宣言」由陳布雷起草,到八月十三日於蔣離寧後才見諸報端,其間兩個月,尚須做復出的準備工作以及修改文稿等等。這篇宣言無疑經陳布雷精心包裝過,我們必須拆開來看,以見真相。蔣介石首先說:

中正自薰沐總理之教訓,即以二義自矢:一、認黨高於一切,在黨的利益之下,黨員個人絕無呈主觀、用感情、計利害之餘地。二、認捍衛黨基為黨員最大之天職。苟有逞智弄巧,陽奉陰違,篡奪吾黨基礎、剽易吾黨主義,使吾黨名存而實亡者,必竭全力以剷除之(《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第三十卷,頁五十二,另參閱《國聞周報》第四卷第三十三期)

他必須下台,即因自南昌以來,以個人之「主觀」、「感情」「利害」,抗命黨中央,甚至別立中央。武漢中央呼籲「恢複黨權」,即針對他而來。他原想以武力解決武漢黨中央,無奈兵敗,兩面受敵,只好引退以解困,而竟以「認黨高於一切」為說詞,顯然欲以「黑白講」來混淆視聽。至於他於宣言中護黨的振振之詞,從他日後一再「剷除」異己視之,直把個人的權力基礎與「吾黨基礎」畫等號,以責成黨員為他個人效忠,已藏其機。

他於八月十四日在上海發布的「辭職宣言」中又說:「昔日以黨之命令不能不進者,今若認中正一退,可解糾紛,中正固無時無刻或忘歸隱也……今既咎戾集於一身,即應自劾而歸去,解除職權,以謝天下。」(同上,頁五十二、五十七)此話才透露一點天機,已不是假設性的要他退。

李宗仁於蔣下野後赴廬山與漢方會晤,始知唐生智乃欲揮師下蕪湖,實如吳稚暉所說:「照唐生智那種氣勢洶洶,我們兩面受敵不了,蔣先生暫時歇一歇也好。」(李雲漢《從容共到清黨》,頁七六二)因蔣之「歇一歇」,漢方才肯派孫科與譚延為代表與李宗仁返寧議和,益知蔣在當時情況下,是非下台不可的。李亦因而體會到蔣下野這著棋下得高明,因一下野即失武漢東征的借口(參閱《李宗仁回憶錄》,頁三二五至三二七),至少可為緩兵之計。李宗仁在回憶錄中還提到,蔣故意散布桂系「逼宮」的謠言,後來無論正史野史竟多以此謠言之成理而信之。李曾要蔣闢謠,蔣笑而不予理會,李懷疑蔣藉此打擊桂系。(見《李宗仁回憶錄》,頁三二○至三二一)其實「逼宮」之流言,無非想把蔣說成是一「受害者」,而混淆了他下野的真正原因。

接著蔣介石又在宣言中說:

幸賴主義之照臨、同志之用命,曾不數月,湘、鄂、贛、閩全告復,此非中正所敢貪天之功,實中央執委會付託之專,用能集中號令,團結內部,不虞牽制,以克奏斯績也。何圖包孕本黨之共產黨徒,奉鮑羅廷之發縱指示,造作種種蜚語,提出軍閥、獨裁等口號,冀直接打倒中正,間接打倒國民革命。而本黨本軍之一部分同志,不悟其奸,竟被所惑,遂以為中正有企圖軍閥及個人獨裁之傾向。(《總統蔣公思想言論總集)第三十卷,頁五十三)

由此可見,他於下野前夕,已想改寫歷史。他說「非敢貪天之功」,實把「克奏斯績」之戰功,歸諸於己。其實湘、鄂之戰,戰功屬李宗仁、唐生智,底定江南的首功是白崇禧,蔣僅具總司令之名,並無直接關係,而他親自指揮的南昌之戰與徐州一役,卻是整個北伐戰爭中最最慘敗的兩次。他之下台亦即因徐州喪師的後遺症,竟以「克奏斯績」來掩飾。此時武漢已分共,他仍以反共來轉移視聽。他痛罵鮑羅廷,但若非鮑助孫中山改組、若無俄援,廣州革命根據地何從建立?北伐何從開始?若非中共大搞群眾運動,何能四處響應,不數月而達京滬?他為了掩蓋「兔死狗烹」之事實,竟反咬共黨一口,予其清黨以合理化,並以「打倒中正」與「打倒國民革命」混為一談,且故意顛倒「打倒中正」之因果關係。至於其「個人獨裁之傾向」,在當時即未彰著,亦為其後來行事所證實,還不止是「傾向」而已,日益見諸具體行動矣。

他最後要求「武漢同志剋期聯袂遷移來寧,共同集合於南京,而謀黨國大政之進行」(同上,頁五十六),則不得不承認武漢中央為正統,由漢遷寧,其自立之南京政府自須撤銷後併入。他於發表此宣言之後,又於八月十九日發電辭總司令職權。但他並非真正歸隱鄉里,實繼續在幕後策動,並於離寧前便已安排親信姚琮的警衛師與孫星環的憲兵團,駐守南京城,以及密令何應欽掌握其嫡系部隊,其伺機再起的意圖已十分明顯。既欲再起,時局不能搞得太糜爛,否則覆巢之下無完卵。李宗仁終於八月底九月初贏得棲霞龍潭之役,擊潰孫傳芳意圖南渡之師。但龍潭之戰是險勝。若失敗,南京固不守,整個江南亦難保,就可到全局潰敗的地步。李宗仁指出,緊要關頭偶然發現何應欽想收兵保存實力,幸及時制止。(見《李宗仁回憶錄》,頁三三五至三三六)何若無蔣命,何能出此?但同時蔣亦雅不欲時局太穩定,讓汪精衛遷都成功,統一黨權,否則將扼殺再出之身價。總之,蔣介石的如意算盤是,借下野以金蟬脫殼,然後見機效「哪吒鬧海」,於政潮迭起中脫穎而出,造成「斯人不出奈天下何」的局面,以達到集大權於一身的目標。

蔣介石下野後,李宗仁即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六日電告汪精衛,請將武漢中央政府儘快遷往南京,汪於翌日在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第四十七次會議上,宣稱:

遷都南京是中央四月初旬就決定了的議案,何況現在南京政府已經無人負責。據今天所收的報告,也說南京政府已經停止辦公,事實上已不存在,那麼我們應決定到南京去的方式。(見該次會議速記錄)

遂複電李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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