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大地就此沉寂。對許多人而言,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天幕蔭翳,沒有月亮。但對於一些善良的人們而言,心頭仍駐有月光。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大將軍何進一進史侯府,便下令釋放了曹操,還命人將史春等人直接帶去大將軍府,不再讓袁紹經手。周瑜料想何進已知皇帝涉案一事,他趕走自己,還不知道會如何處置喬婧,哪兒肯輕易離開?是以不惜以刀橫頸。想來皇帝既對喬婧有情,何進即使不在乎周瑜,也該在乎小喬性命。
何進臉色愈發陰沉,沉吟不決,似乎頗為躊躇。
袁紹很是不解,問道:「小喬人困在這裡,周瑜留下來陪她也是對的,大將軍為何一定要趕周瑜走?」
何進忽然暴怒,怒斥道:「你豬頭豬腦,懂個狗屁!」
他雖然出身卑賤,但自靠妹妹何宛平步青雲以來,一直禮賢下士,對士人愛護有加,是以被袁紹等人寄予厚望,希望能藉助何氏之力徹底清除宦官,為當年遭受黨錮之禍的名士平反。此刻何進突然口出穢語,額頭青筋暴露,又露出當年市井屠夫的本性來,袁紹等人無不嚇了一跳。
一語罵出,何進自己也是一怔,隨即揮手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私下跟周瑜說。」
袁紹等人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只有曹操上前道:「周瑜敢以自己性命要挾大將軍,還可能做出更出格之事。為大將軍安全計,臣不能就此離開。」
何進便示意周瑜拋下兵器,道:「我知道曹校尉忠心,但現下已不礙事,你出去吧。」
等曹操離開,何進這才走到周瑜面前,道:「我看你神色,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應該已經猜到了。你是不是還告訴了袁紹?」
周瑜點點頭,又道:「大將軍放心,臣只告知了袁校尉一人,之後也不會再對他人提及半句,包括我的朋友們在內。」
何進這才略舒一口氣,道:「周君果然是個解人。」又嘆道:「我也想不到我那性格軟弱的外甥會做出這種事。」以手撫額,似乎十分苦惱。好半晌,才道:「實在抱歉,周君,他如此待你,只是年少不懂事,又被他母后壓抑得太久,所以才一時迸發。」
周瑜道:「臣對前事不敢有怨,只希望大將軍能允准我跟小喬在一起。」
何進道:「這也是個難題。」支支吾吾了好大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了出來:「皇帝對小喬……很是傾心,希望你能割愛。你有什麼條件,儘管開口。」
周瑜道:「大將軍該知道臣的為人,這話不必再提。」
何進道:「我這是為了你好。就算我能保你一時,也保不了你一世。你想想他連嫁禍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對付你,還會有別的顧忌嗎?他可是皇帝,雖然目下有太后訓政,但將來朝政大權都要歸到他手裡。」
周瑜道:「大將軍不必再多言,我意已決。」
何進長嘆一聲,道:「那好,你就留下吧。」招手叫進袁紹,命道:「袁校尉,你派人將史侯府內外封鎖起來,不準人隨意出入。」
袁紹看了周瑜一眼,遲疑問道:「那周瑜呢?」
何進道:「周瑜也是一樣。」又道:「再說了,就算趕他走,他也不會走的。」
袁紹應了一聲,送走何進,又進堂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周瑜搖了搖頭,道:「袁校尉還是不知道的好。」
袁紹便不再追問,道:「雖然大將軍下了嚴令,不過我敬慕周君為人,還是願意盡量行些方便。我這就派人置些酒食飯菜,送去密室。」
周瑜大喜道:「多謝。」又想到一事,忙道:「煩請袁校尉派人到南郊喬府向我朋友知會一聲,就說小喬鎖鏈鑰匙尚未找到,等鎖開了,我自會帶小喬回去。」
袁紹道:「舉手之勞而已。」又命人將史府搜出的兵器一併送去大將軍府。
周瑜見一名軍士手中拿著一具黑色小弩,心念一動,忙叫住軍士,取過小弩來回翻看。
袁紹道:「怎麼,周君很愛這具小弩嗎?」
周瑜道:「史春曾用這具弩指住我,我也是一時好奇看看。」
袁紹笑道:「這弩雖然製得十分精巧,但只能近身使用,射不了太遠,也就是權貴子弟的玩具罷了。改日我送周君一件好兵器。」自率人去了。
周瑜回來密室,說了大將軍何進到來之事。喬婧道:「大將軍如此處置,分明是要庇護史春那些人,還將周郎也軟禁了起來。」周瑜笑道:「大將軍本來要趕我走,是我自己堅持留了下來。」
喬婧嘆道:「這些事,最終會如何收場呢?」周瑜道:「不管怎樣,我都會留在你身邊。」
二人久久相擁,直到幾名軍士端著飯食進來,這才放開。
周瑜見菜肴豐富,還有一小瓮酒,道:「是了,國喪期滿,可以飲酒了。袁校尉考慮得實在周全。」
尚未舉箸,便有軍士進來告道:「有貴客要見周君。」周瑜奇道:「什麼貴客?何大將軍不是下令封鎖了宅子,不準人出入嗎?」
軍士道:「周君出去一見,自會知曉。」
周瑜不得已,只得重返前庭。貴客卻是一位眉發全白的老者。他斥退軍士,細聲細氣地問道:「你就是周瑜?」
周瑜道:「尊駕就是張常侍嗎?我在張府見過你。」
那老者正是大宦官張讓。他也不回答,只眯起眼,上下打量周瑜。
周瑜問道:「張常侍特意找來這裡,是來興師問罪的嗎?必須得先說一句,我沒有殺死舞陽君。」張讓道:「我知道。」
周瑜大為驚奇,問道:「張常侍是如何知道的?」
張讓道:「有人告訴我的。我問你,你昨日到我張府見舞陽君,是為了什麼?」
張讓是宮中權宦,也算是傳國玉璽一案的嫌疑人,周瑜當然不能將直言相告,道:「這個……我不想以謊言欺騙張常侍,但也請恕我不能明言。」
張讓陰陰笑了兩聲,道:「原來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周瑜道:「隨張常侍怎麼說。總之我坦坦蕩蕩,無愧於心。張常侍,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嗎?恕我無法相告。」本待離開,忽又想到舞陽君多少有恩於自己,便又回身道:「舞陽君不幸為人所害,還望張常侍節哀自重。張常侍既已知道我只是遭人陷害,可有查到真兇是誰?」
張讓道:「嗯,人死不能復生,真兇是誰,也不重要了。」周瑜聞言,驚訝萬狀。
張讓居然又道:「你也知道我那兒媳聲名浪蕩,一直是我肉中之刺,而今去了倒好,舒暢多了。」
周瑜訝然道:「可她到底還是張常侍兒媳,張常侍覺得她做得不對,大可以直接教訓她。」
張讓搖了搖頭,道:「而今人已經去了,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又問道:「何大將軍都走了,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周瑜知道對方只是隨口一問,自己也不欲回答,忽然心念一動,暗道:「這張讓雄霸宮中幾十年,受三代皇帝寵信,一定有過人之處。密室鎖鏈是皇宮之物,也許他會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張讓在朝野耳目眾多,既知道自己人在史府,多半也知悉了一些事,且早晚會知悉全部真相。甚至極可能已然知曉全部真相,所以他剛才有意顯出不再在乎舞陽君被殺一事。」
他雖不喜對方為人,但既關係愛人自由,少不得要勉力一試,忙有意朝外看了一眼,這才低聲道:「這內中自有隱情。」
張讓果然大感興趣,忙道:「什麼隱情?」周瑜有意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這其中關聯甚多,還牽涉了舞陽君被殺案,怕是……」
張讓忙道:「如此我更要知道了。舞陽君是我兒媳,周君又跟她交好,說起來也都不算外人。」
周瑜吊足了對方胃口,這才道:「史道人的侄子史春綁架了我心愛的女子,以她做人質,脅迫我替他辦事。」
張讓追問道:「辦什麼事?」周瑜躊躇道:「這個……」
張讓道:「史春已經就擒,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周瑜道:「可是這件事非同小可……也罷,正如張常侍所言,你也不算外人,我便實話告訴你,他要我替他去尋傳國玉璽。」
張讓吃了一驚,道:「我倒是知道何大將軍曾找過周君幫忙,只是想不到史春一介平民,竟有這樣的膽子。」又忙問道:「周君去找舞陽君,就是想找她幫忙嗎?那她可有說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