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

新婚旅行。蜜月。……是人一生當中幸福的巔峰、邁向新生活的起點,大多數人都認為新婚象徵著這一切,但對某些人來說,卻是心力交瘁的一樁大工程,甚至是無可逃避的痛苦的難關。

在形形色色的社會檔案中,也有不少自蜜月旅行途中忽然失蹤了的案件,這似乎意味著美麗的玫瑰色背後,有一口黑暗的深淵。

尾崎伸一在他蜜月旅行中,心中正含著某種隱憂。

當小兩口平安的完成了北海道之旅,回到飄漾著水泥與新建材氣味的新居時,他才算放下心,喜不自禁的興奮著。

「很累吧?今夜早點休息好了。」他對新婚的嬌妻淳子說,語氣已經比前些日子從容多了。「行李什麽的,明天再開始慢慢整理,好嗎?」

「好的。」淳子點了點她那纖細又白皙的面孔,立刻放下旅行箱,起身預備洗澡用具。

從婚禮前後整個旅程當中,淳子始終柔順且沉默寡言,令人覺得她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使伸一不禁有些擔心,但現在他認為自己太神經過敏,她也許只不過有點拘謹而已。

伸一今年二十六歲,在父親所經營的傢具公司擔任專職。公司屬於中小企業,招牌很老,業績也相當安定,他那位董事長爸爸依然老當益壯,伸一算得上是天之驕子。不過,反過來說,名副其實的大少爺生涯也害了他,養成事事都得仰仗雙親的懦弱性格,這一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

伸一從淳子進入公司祕書室工作,便一見傾心,卻沒有勇氣找她約會,他一旁守候著,戀慕的心日愈狂烈,最後,只好向雙親表白,希望與淳子結婚。

做父親的平日就很欣賞淳子的工作態度,她父親又是在公司幾乎做了一輩子的老職員,從家庭環境來說,並沒有什麽好反對的。

伸一透過雙方的家長向淳子求婚,不多久,又以同樣的方式獲得了她的承諾。

兩個人的年齡只差一歲,這麽漂亮的美人兒到了二十五這個年歲,似乎不可能沒有戀愛經驗吧,伸一不免東想西想,而他自己的女性經驗只有過三、四回,在出發旅行之前,本來還滿擔心那一方面的能力,總算順利的完成了合巹之禮。

晚飯已經在外面吃過了,沖個澡洗盡旅途的風塵後,伸一舒適地躺到雙人床上。

「淳子,你也上床來休息吧。」他說。

「嗯。……啊,對了,我得關大門去。」

「還沒有關嗎?」伸一問。

玄關的門是鎖上了,但忘了關外邊的大門。

她剛洗完澡,此刻已經換上了長褻衣,只好再披上一襲晨袍,步下了玄關。

五月初旬,晚風雖暖,只是過了十一點的戶外已然一片寂靜,可以聽到淳子的涼鞋踩在踏石上一步步的走出去,然後是合攏粗鐵條柵欄門的動靜——。

伸一伸手打開枕邊的收音機,卧房裡漾起了輕柔的音樂。

過了好幾分鐘,伸一不禁納悶的偏偏頭。

一刻鐘後,他在屋子裡找了一遍之後走向門邊。只見兩扇大門只關了一邊,另一邊則半開著,門閂也只拴了一半。

又過了二十分鐘以後,伸一蒼白著臉,從高級住宅經鄰旁的普通公寓,奔向附近的空地,沿著深夜冷清的住宅區,一路搜尋下去。

然而,任由他苦苦尋找了半天,他那隻披了件花晨袍,只趿了雙涼鞋的新婚嬌妻,就像是平地裡消失了那般的不見影子。

大約八個小時以後的上午七點半。

市機場的接待處櫃檯前面,豐久匡介腳邊擱了個大皮箱,緊鎖著粗黑的雙眉,一臉焦躁的站在那兒。

淳子還沒有來。距離八點飛往東京的機票售票時限只剩下十分鐘,如果錯過這班機,就趕不上東京十一點起飛,飛往巴黎的那班飛機了,而他已經訂妥了兩張航空券。

豐久是個畫家,在一般人心目中名氣不算大,但他的才氣卻很被那班年輕的前衛畫家和一部分畫商所看好。

他和淳子已經交往了三年多,三年來兩個人不時有過肌膚之親。這年春天他計畫到巴黎作五年的勾留,直到旅費有了著落,這才正正經經的向淳子表白這個計畫。

他告訴她,預備和幾個畫畫的朋友租間畫室,偶爾噹噹夜間警衛或幫人看守別墅打打工,好好的下幾年工夫深造一番。生活可能很苦,不過,如果你肯陪我一起走……。

不料,淳子卻已先一步答應了父親任職的那家公司董事長的兒子的求婚,因為她始終弄不清豐久對她到底抱有多少真意。她表示婚禮和新房種種都已籌備妥當,實在不好取消婚約,然而幾經煩惱和內心掙扎,淳子終究還是答應隨他遠走高飛。

不過,為了成全伸一這一番誠摯的情意,好歹平安無事的度完蜜月再說。等到蜜月旅行歸來的第二天早晨,乘他睡醒之前留封信離家,然後與豐久在機場碰頭,一起直奔巴黎……。

從淳子小兩口的新居到機場,坐計程車要不了一個小時,她說過會在六點以前出門,算起來該已到達才對——。

在擴音機的催促之下,豐久只得將自己這份飛往東京的航空券兌換成乘機票。而當他回過頭來的剎那,禁不住眼睛一亮。

只見披了件白外套的淳子正走進候機室。白手套,就連手底下拎著的皮箱也挑選了白的,彷彿有意重赴另一場婚禮那般。

可是,她那張面孔何以如此的蒼白?

豐久的眼神黯淡下來,原來他看錯人了。原以為是淳子的那名女子,隨著距離的拉近,成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郎,看也不看豐久這邊一眼,逕自走向驗票口的人叢裡去了。一股不祥的預兆掠過豐久的心胸。

淳子是否不來了——?

八點差五分。

豐久最後一個通過飛往東京的驗票口。

五年過去了。

淳子失蹤之後,尾崎伸一經相親和另一位女子結婚,至今已有兩個孩子了。由於淳子當初還沒有入籍,所以他的第二樁婚姻可以算是初婚。

年過三十的伸一,下巴和肚子都有了些贅肉,而為人父後,言行之間多少也有了一些小主管的派頭。

然而,他仍舊不時想起淳子。

蜜月旅行歸來的當天夜裡,晨袍底下趿了雙涼鞋的淳子,出去關大門,竟然如同蒸發了那樣的消失不見了。五年之後的現在,芳蹤依然杳如黃鶴,也不知生死如何。

確定她失蹤以後,經過警方調查,弄清楚她有個相戀三年多的愛人,兩個人原本計畫好第二天早晨搭機飛往巴黎,且已辦妥了護照和航空券。

然而,淳子似乎並沒有搭上預定的那班飛機,他們在她新房的梳粧台抽屜裡發現了她的護照,至於那個男的,好像一直獨居法國。

伸一以他自己的觀點,推理出了一個結論來:淳子確實是與那男的約好相偕私奔的,可是為時一周的蜜月旅行,使她對新婚夫婿伸一萌生了愛意,夾在兩男之間煩惱掙扎的淳子,要不是跑到無人知曉的地方自了殘生,便是悄然隱居於天底下的某一個角落。

換句話說,伸一隻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便使她背叛了相戀三年多的愛人。原來自己的男性魅力還滿什麽的。

豐久匡介在這年春天回到了睽別五年的故國。

五年的法國生涯大致上還算成功。生活雖不裕如,但在公立美術館邀請之下有機會作了幾幅壁畫,又給刊登在當地的藝術雜誌上。

而那篇報導迴流到日本,使他重新開始受到矚目,這是國內的友人寫信告訴他的。

他自己也有個預感,自己已抓住了獨特的風格,且能夠在日本打開市場。

到法國的目的大致上總算達成了,失去的,不,該說是沒能得到的,只有淳子。

約好的那天早晨,她終於沒來。而他所以毅然按照既定計畫登上旅程,是認為她必定由於某種緣故沒能趕上,但隨後必將趕來。巴黎那邊,朋友已為他找好住處,淳子也曉得那邊的地址。

然而,等了五年,始終毫無音訊。

根據友人的來信,以及豐久自己到大使館打聽的結果,據說淳子從約好相偕私奔的頭天夜裡便行蹤不明。

當初他著實懷疑過,淳子是否被她丈夫謀殺了,而那種疑惑至今仍沒有完全消除,儘管事到如今再想找出任何證據是不太可能,因為就連警方都沒能查出什麽來。

想必淳子正準備照著她的許諾,棄家投向豐久的懷抱,偏偏在溜出家門的時候被做丈夫的逮個正著,於是在他逼問之下,不得不將一切都從實招來,以致被怒從心起的丈夫,一時衝動的下手謀害了。

那天早上在機場的候機室裡,他錯當成淳子的那個臉色蒼白的白衣女郎,也許正是淳子的幽魂,據說一個人唯有在死亡的瞬間,可以化為一縷幽魂,被賦予超越空間的能力,出現在最渴望相見的人的面前。

豐久堅信淳子不可能排拒他的愛,而去選擇沒有他這個人與她相共的另一種人生,年復一年,每當踏上巴黎之旅的那個季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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