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無亮

任誰都有過興頭頭的巴望了半天,卻又落得一場空的經驗。

然而,淳子有時不免覺得這種經驗她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她甚至懷疑自己命中注定如此。

第一次是小學一年級頭一回參加遠足的早上,出了水泡未能成行,從此,一連串的不如意接踵而來;畢業典禮時代表畢業生致答詞,母親本來要參加,分享她這份榮譽的,卻不料於頭天晚上心臟病發猝死。

剛考上女大,父親任職的那家公司宣告倒閉,倉促間,升學變成了就業。總算進入M製鐵公司工作了三年,好心的上司為她撮合了一門適當的親事,沒想到未婚夫竟於婚禮的十天前,在跨越平交道時死於車禍……。

一連串事與願違的紀錄,簡直就是在述說著她人生的不幸。

該說是經驗帶給她的一種可悲的習性吧,每當有什麽令人振奮的期盼接近眼前之際,淳子就止不住擔心這回會不會再度落個空歡喜一場。

那種不安多數時候總是以一絲微妙的預感的方式出現,但這回卻以更加鮮活的前兆降臨她身上。

九月中旬,開始有些寒意的一個深夜——說得正確一點,凌晨零點正,淳子獨居的公寓裡的電話鈴響了。

已換上睡袍的淳子,想著會不會是持木打來的,一面輕鬆的拿起了話筒。

「喂喂?」

奇怪的是話筒那一頭一片沉默,但輕微的呼吸聲證明電話並沒有掛斷。正準備再度呼叫,只聽一個陌生女子用沙啞而刺耳的聲音貿然說:「我大概會被我老公殺死。」

淳子吸了口冷氣,同樣的聲音再度重複道:「我大概會被我老公殺死。」

「請問,您是哪位?我……」

「我要是被殺掉的話,那是因為你這個人的緣故。」

無視於淳子的那種激動性的口氣,與其說帶有戲劇性,倒不如說蘊含著一股逼真而又深沉的怨恨。

「喂喂,請問您是哪位?一定是打錯電話了………」淳子不覺間把說到一半的話嚥進了肚子裡,因為內心裡有一絲心虛使得她不得不語塞。

忽然,對方改用一種帶幾分揶俞的口氣說:「可知道人壽保險從簽約當天開始,要過多久的期間,自殺身死才能拿到保險金?」

「………」

「告訴你,是一年。從前是兩年,但現在自殺無效的期限是一年,換句話說,只要過了一年滿後的第一天,自殺而死的也可以領到保險金。」

對方接著用喉音很重的嗓子慢慢的低笑著掛斷了電話。

良久,淳子茫然的兀立在那兒。電話裡的聲音全然陌生,既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也沒有確定一下淳子是誰。本來很可以當做弄錯了或是單純的惡作劇不予理會,但淳子出於直覺的,不能拿這通電話來跟自己的現實對證一番。

這該從那天說起——

趴在床上的持木,噴吐著吸了一口的煙霧,忽的冒出一句:「給我一年的時間。」

那已是去年十月初的事情了。

「一年?」淳子翻個身,勾頭探視著男人那副有些神經質,卻緊襯得很具現代意味的側臉。

同他之間變成這種關係,已經有兩年的時光。

「一年以後又能怎麽樣?」

「唔………」

「為什麽要等一年嘛?」

「因為我那黃臉婆最近有意無意的暗示過,一年以後要還我自由。」

「那又為什麽呢?」

「這個………她本來就有些神經衰弱,誰知道腦子裡想些什麽?」

持木的口氣雖然帶點自暴自棄的味道,一雙眼睛卻深思的凝望著煙霧的去向。

「無論如何,我保證再過一年一定把那個家作個了結,在那以前,請你再忍耐一個時候。」

持木這回斷然的說著,捻熄了香煙,兩隻手重又把淳子的肩膀重重的壓到床單上。

(再過一年……)

儘管一再的告誡自己不要寄以期望,持木這天晚上所說的話,還是灼熱的鐫刻到淳子的心版上。

這並非出於廿八歲的單身女郎對婚姻的憧景,而是淳子從心底裡愛上了持木。

(眼看著他所應允的一年就快到了,偏偏……)

一想到剛才那通電話會不會是持木的妻子所打,淳子就禁不住塞住耳朵,在電話機面前蹲了下來。

十幾天後的十月三日,早報上刊出了持木的妻子「自殺」的消息。刊載在這個地方地區報紙上的那則小小的新聞,內容極其簡單——

二日晚上,持木貴美江(三十五歲)將煤氣管導入卧室,中毒死亡,其夫持木鐵工廠廠長持木高志,於十二時許返家時發現屍體。持木家無兒無女,只有夫妻兩人,貴美江自若干年前起即患有輕微的神經衰弱症,亦曾接受過治療,加以枕頭底下留有親筆遺書,因此,警方斷定為自殺。據推斷,死亡時刻應為該夜十點鐘前後……。

淳子在自己的公寓住處吃著果菜汁與半熟荷包蛋的早餐之際,看到了這則消息,自然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只因她目前所處的立場,不僅不便趕往持木家,就連打個電話也有所顧忌,只好一如往常那樣的到M製鐵公司總社上班。

打從高校畢業以來,她便在這家公司幹了十年,復於幾年前調升到祕書課來。

持木鐵工廠是M製鐵公司多年的承包工廠,四十歲不到的持木廠長每回造訪M製鐵,自然而然的就會跟淳子碰面,而從三年前開始,兩個人之間遂有了更深一層的關係。

然而,他們四周的人應該沒一個知道這兩個人的關係;淳子任職的公司,有著規範員工私生活的傳統,尤其對女職員的異性交往更是嚴加管束。因此,他倆不得不分外的細心謹慎,從不敢在大街上約會,幽會時總挑著夜晚,地點也只限於淳子的公寓套房。

就因為這樣,淳子不用說既不曾到過持木家,也沒有跟持木的妻子貴美江碰過面。

公司裡,看到今早新聞的同事都在談論這件事,每當有人談起,淳子就把目光落在文件上,假裝不關心這事。

傍晚六點半,淳子離開公司,搭乘開往市中心區的巴士,她所訂閱的地區報紙的總社就在那邊。

她的表兄山川昭夫在那家報社的廣告部做事。白天,淳子幾經考慮,決心找昭夫打聽關於這件命案的更進一步的詳情,於是用電話約好下班後同他見面。

要想直接從持木嘴裡聽取事情的經緯恐怕很難;一則勢必為處理善後忙得團團轉,隨時,在警方以及四周的眾目睽睽期間,持木一定不便與她接觸。

然而,對淳子而言,這則消息令她感到自己有如被撂在一旁的局外人,獨個兒左思右想之餘,心底裡止不住湧出連她自己都覺駭然的一絲疑念。

如要向第三者去探聽詳情,怕只有警方或是傳播界方面。

可是萬一弄不好被警方知悉她和持木之間的關係的話,那就無法挽回了。

而在這一點上,山川昭夫可以說是最適合的打聽對象了。他今年四十五、六歲,是個笨手笨腳的人物,小時候兩個人就像親兄妹那般的一起長大,照說無論在什麽樣的情況之下,也不用擔心他會把淳子的個人隱私洩漏出去。

七點正走進約好的那家咖啡館,山川已經在裡邊的席位上落座,拘束的拘僂著瘦高的身軀,正在閱讀自家報社發行的報紙。

雖然同住在一個城市裡,表兄妹倆並不常見面,山川首先問了一些淳子的近況,接著主動的提及碰面的主題:「你跟持木貴美江很熟?」

「也不是很親近,以前在汽車駕駛教練班一起上課,覺得人滿好的,這回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真是吃了一驚,所以才想多知道一點進一步的詳情……」淳子重複了一遍剛才在電話裡說過的藉口。

山川也沒有懷疑,點點頭道:「唔——我向採訪現場的記者打聽過,據說是因為染患神經衰弱,久病厭世自殺的,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問題。」

「神經衰弱麽?」淳子故意張大眼睛表示訝異。

其實,她老早就聽持木說過,貴美江從年輕時候起就有憂鬱症的傾向,最近幾年來曾經數度天天跑醫院接受治療。

「嗯,兩年前好像還有過自殺未遂,她在浴室裡割腕,被做丈夫的發現,立刻送醫急救,才沒有釀成大禍……」

淳子也知道這件事。

「那次敢情是一時衝動的突發性自殺,並沒有寫下遺書什麽的,這回卻在枕頭底下留有寫在信箋上的遺書。」

「遺書上怎麽寫來著?」

「只是簡簡單單的表示不想活了。」

「這個……」

淳子剛要開口,女侍送來了咖啡,只好暫時打住,不一會兒,她突然問道:「那封遺書果真是貴美江親手寫的麽?」

山川有些調侃意味的皺了皺永遠帶幾分睏意的眼角:「為了以防萬一,他們特地請專家鑑定,結果確是她本人的筆跡沒錯。因此,警方就作了自殺的結論。——怎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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