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名片

試片後舉行記者招待會,比預定的時間晚了,直到三點十分才結束。設在福岡市鬧區的大廈九樓會場,頓時濛起一片嘈雜的氣氛。

依照原計畫,記者招待會後,導演林田將接受當地報社的安排,和福岡的作家們舉行對談;女主角春日洋子也要到附近的啡咖廳,出席影迷俱樂部為她舉辦的座談會。

這時候,會場除了與傳播界有關的二十來人外,開始有其他的人進進出出。有些記者匆忙搶向外面的走廊,有的抓住導演問東問西。

這一行人,導演、製片人、女主角洋子,外加公司宣傳部的六名職員,一早浩浩蕩蕩的搭飛機來到福岡,目的是為新片作宣傳。那是根據一位名作家的短篇小說改編的一部文藝片,許多外景是在福岡市拍攝的,因而特地把宣傳重點放在福岡。

會場外面走廊拐角處人來人往的地方,洋子被當地S電視台業務課長中保叫住。當時,洋子在宣傳部人員的催促下,正走向電梯,預備要趕往咖啡廳的座談會場。由於行程只有一天,她身邊並沒有帶隨從的人員。

「對不起,請等一下——」帥氣而合身的穿了一套很春天的駱駝色西裝的中保,他魁梧的身材,從人叢裡走到洋子的面前來。他的聲音帶著些微緊張說:「我不會佔你很多時間,有個人拜託我無論如何要把他介紹給你,看在我的一番誠意,好不好見他一下?」

年約三十五、六歲的中保,在他任職的電視台以及當地的藝文界,似乎滿拉風的,洋子和她那位擔任電影編劇的未婚夫,曾經在東京的某一場合裡,和中保同席過兩次;據說她的未婚夫和中保是大學時候的同班同學。

看來很隨和的中保那張面孔,此刻卻透著一絲僵硬,想必是因為洋子是個明星吧。

今年二十八歲的洋子,演技洗鍊自然,各方對她都有很高的評價,這兩三年來電影電視的演出都相當頻繁,算是穩保紅星的寶座。洋子素有寡言、孤僻、不大好相處的風評,正因為這與銀幕上可親可愛的她那副圓臉的印象正好相反,也就被圈內人拿來或多或少的作了誇大的傳言,而自從去年一樁不幸事件發生後,這種性向似乎更形強烈,連她自己都不得不自覺到這一點。

「嗯……」洋子含含糊糊的應著,望了眼手錶,時間還不算太緊迫。

「那麽,我在下面等候您。」宣傳部的人員輕輕點了個頭便先行離去。

這當兒,中保把一個矮小的老人帶到洋子面前來,在此之前,也不曉得這個人一直待在什麽地方。他看來是如此的跟這場合的氣氛不相稱,不相稱到令你要懷疑他到這兒來的目的。

半白的一頭蓬鬆長髮到耳下,骨楞楞的淺黑色臉膛看起來大概六十來歲了,緊鎖的眉毛和窪陷的一雙銳利的眼睛,給人一種狷介而難纏的印象。裹住駱駝的瘦軀的那一身泛黑的西裝,在穿著輕鬆的記者們當中,格外顯得沉重而土氣。

「這一位先生住在福岡的西區,我和他家小姐很熟,是洋子小姐熱情的忠實影迷,這回聽說你到本地來,就說無論如何想見一見你……」

中保把手輕輕的搭在那小老頭的肩膀上,打圓場的笑笑。

這時候,那老人一直心神不定的躲開洋子的視線,反而仰望著中保那張臉,忽然不自然的挑動著眉毛,以九州腔發出高昂得出奇的聲音說:「對了,好像剛才樓下有人打電話給中保兄,辦公室的人正在找你。」說著,從西裝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

中保便對著洋子揚揚手:「那麽,我失陪一下。」說著,大踏步的走開。

和洋子面對面的單獨處在一起,那老人變得更加的侷促不安了,兀自把目光遊動在比他高出許多的洋子的中腰一帶,捏著名片的右手在胸前上上下下的動來動去。洋子無意中注意到他胸前那條博多紡料子的領帶上面,閃亮著墨綠色的一枚相當考究的別針。重新打量過去,才發現他那身深灰色的西裝料子,也泛著上好的光澤。是個從事何種行業的男人呢?

「就像中保君所說的,我是您多年的影迷……」老人總算用先前那種高昂、而像是要穿透鼻孔的、不安定的聲音說起話來,但他的視線依然是下垂的。

「所以,我滿心巴望能有一次機會跟您好好的聊一聊……」他以微顫的手勢——不知是否出於洋子的心理作用——遞出名片:「請多指教。」

洋子看了看接過來的名片,右下方以橫寫印著姓名,下面一行小小的鉛字是住址。名片上沒有頭銜,纖巧的設計,乍看之下,與眼前的這個人物很不相稱。

(和久本 昌也)

飛快的掃一眼名片上的名字後,洋子不禁眨了眨眼,再度一個字一個字的去確定那五個鉛字,然後,她深深的盯住那幾個字。沒錯,一個字也不差。

會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嗎?她這樣想著,再看一次姓名下面那一行字,偏偏連住址也完全相同。(東京都目黑區柿木坡零號)——一點也不錯,正是他的住址。那與她山盟海誓、也半公開的有過婚約的、與她同年的助理導演,去年三月,在博多灣小島的海岸橫死的和久本昌也,名片上印的不正是她永難忘懷的他的住址麽?

電話號碼也是一字不差。不,現在想起來,和久本生前,有個時期的確使用過這種橫寫的名片,換句話說,這確確實實是和久本的名片沒錯。

留意到這一點之前,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洋子無法確定。

她抬起目光在空中迷惘的梭巡著。剛剛把這名片遞給她的小個子老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小跑兩三步搶到走廊的拐角那兒四下張望,右邊有電梯和樓梯,走廊前端有幾個關上了門扉的房間。附近仍有一些新聞記者和電影界的人在走動,或三五成群的停留在那裡,獨獨不見剛才那一頭蓬髮和泛黑西裝的那個神祕老人。

洋子獃獃的望著飛快的繼續下降,不一會兒便抵達了底樓的電梯數字良久,良久。

第二天早晨八點多,洋子在座落於福岡市中心的S電視台樓下的休息室,和中保相對而坐。由於時間還早,公司裡靜悄悄的,沒有人注意到洋子。

蕾絲紗窗帘外邊,四月的陰天底下,展佈著一大遍巨廈林立的市街,擁擠的車輛,似乎走到任何城鎮都沒什麽兩樣。

昨天——留下逝者的名片消失無蹤的那個不可思議的老人,終於沒能找到。問了問待在走廊上的幾個人,不僅沒有人認識他,甚至覺察到這個小老頭存在的人都找不到一個。

找遍一樓的辦公室,既不見老人,也看不到中保的影子。

下一場座談會的時間節節迫近,在宣傳人負員催駕下,洋子只好坐上前來迎接的車子。

會後,接下去又是另一家電視台的專輯拍攝、餐會等等一連串的活動,結果是一直到深夜十一點過後,她才得以在飯店的房間裡擁有她自己的時間。

而在那一連串活動的時間裡,洋子曾經打過兩次電話到中保的公司,她認為想知道那個老人的本名和來歷,只有透過從中介紹的中保。無奈洋子從電話裡獲得的答覆是:記者會後中保就到北九州市出差去了,今天不會再回到公司。

洋子在十一點半從飯店的房間打電話到中保的家裡,先是聽到像是他母親的聲音出來應話,然後總算接通了他,他好像很疲倦,這點洋子也一樣。交談結果,兩個人決定詳情等到明晨八點,在距離洋子投宿的飯店不遠的S電視台見面再說。

時間和地點是依照洋子的意願而定的,她希望在不引起同行者的注意下,從中保那裡打聽到事情的原委,而後與一行人一起搭乘十一點的飛機回到東京去……。

「你是說曾根兄交給你和久本君的名片……?」中保不勝納悶的偏起頭,用手搓著皮膚光溜的下巴,稱呼和久本帶君字,是因為大學同窗的關係,想必他也知道和久本與洋子訂婚的事情。

「那位老先生姓曾根?」

「是的,他住在博多灣西邊的能古島。在福岡擁有地產和山林,搜集的書畫和古董也相當多,是位資產家。他這人很古怪,從前當過許多家公司的董事,四、五年前,因為健康的理由退休,目前在能古島上蓋了一幢房子,和女兒住在一起。」

「能古島」這個島名,剎那間使洋子心底掠過一絲痛楚,但她還有事情需要問清楚。

「好像聽您說過,您跟那曾根家的小姐也很熟?」

「嗯……」中保也不知為什麽,像是要苦笑那樣的搧動著睫毛說:「說是女兒,其實是養女。曾根夫婦沒能生孩子,就把當時還在讀小學的瑞穗——就是那位小姐的右字——收養過來,瑞穗小姐是太太的遠親。太太已經死了很久了。瑞穗小姐有一次前來觀賞我們公司主辦的法國電影試片招待會,她那篇觀後感得了佳作,我們便是那樣認識,開始交往的。」

洋子記得和久本曾經跟她提過中保是營業課的課長,主要的工作便是主辦這一類的活動。

「奇怪……不曉得曾根先生為什麽要交給我那張名片?」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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