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室的秘密

那邊,女祕書竹下紀子正在用透亮的嗓音寒暄,小野澤舒服的聽著,一邊走進董事長室。

屋子裡跟往常一樣打掃得窗明幾淨,窗台上那瓶唐菖蒲浴著十月的朝陽,構成一個清爽的色點。

他坐到辦公桌面前,目光自然而然的投向裝設在正面牆壁上的那座玻璃櫥上面。櫥架上陳列著各樣的瓶裝洋酒,有的是人家送的,有的是他出差海外時候買的免稅貨。拿破崙、歐泊、白馬,以及大部分的約翰走路,把整座細長的櫥櫃給佔滿了。

本來董事長室沒有必要存放洋酒,只因他獨居的公寓套房並不很寬敞,擱在辦公室裡倒也可以權充擺飾。

無意中,他數起了酒瓶,一則由於乍看之下,總覺得那些黑牌約翰,瓶子與瓶子的間隔好像變寬了一點點,再就是這種情形今天早晨並非第一次。

這時,竹下紀子把泡好的茶送進來。她將茶放到桌上,看到小野澤的西裝肩膀上沾著線頭,於是很自然的伸過手來拈去,這是幹了三年祕書的女子不經意的一種動作。

「怎麽樣?常不常跟武彥君約會?」

「是的……」紀子馬上垂下睫毛,白皙的面頰飛起了一抹淡紅。

「很不錯的青年是不是?家庭背景也相當好,跟你很相稱。」

紀子的頭垂得更低了,烏黑的眸子卻顯得更加晶瑩。

武彥是跟小野澤的公司有生意來往的一家機械製造工廠常務董事的兒子,在偶然的機會裡看到了紀子,立刻透過做父親的,表示希望和她交往,這是今年初夏的事情。於是小野澤跟武彥見了面,確定了他的人品之後,這才把他介紹給紀子。每天和紀子面對面的小野澤,不需進一步向武彥的父親探詢,便已看出這年輕的一對已經變成彼此的俘虜。

「倒是老兄真是好福氣,兒子嘛,已經自立長住美國,犯不著再為兒女婚姻問題傷腦筋啦。」武彥的父親每次和小野澤通話,末了總要加上這麽一句。「反過來看看我,就說兒子的婚事有了著落,底下還有兩個女兒等著找婆家哪。老妻嘛,近來又開始這裡痛,那裡不舒服的……倒不如像你這位鰥夫老哥,來得清爽些。說真格兒的,我還真羨慕你哩。」

確實,看在旁人眼裡,小野澤過的是安定而悠哉游哉的生活。

他身任董事長的這家外貿公司,規模雖小,經手的主要是德國製的工作機械,買進的顧客又都是大宗企業,所以即使在不景氣時期也還算穩定,同時他的助手又極為優秀。

至於他的家庭,妻子於數年前病死了,獨生子攻的是跟父親的行業南轅北轍的生化學,應邀到美國的大學任教已經有三年之久,想必在彼邦過得很愜意吧,小孩已經到了學齡,也不見他有回國的意思。

小野澤獨個兒住在公寓套房裡,雇個上班制的女管家照顧身邊瑣事。而這種生活對於未到六旬、仍舊一頭烏髮的他來說,反而顯得逍遙而瀟洒。

然而………近來他有時想像著退休前夕的那班月薪職員的心境,不免覺得自己的心情是否也跟他們很相似。事實上,他如果是個靠月薪過活的普通職員的話,該已是面臨退休的年齡。

無論如何,他有一股索然的寂寞,覺得對整個公司而言,他已不再是個不可或缺的關鍵。

還有那種空洞的虛脫惑——往後不管怎麽過,總不外做點什麽事來填補風燭殘年的餘白。

小野澤公司短時間內即或再賣力,也不大可能有什麽突破性的發展,但只要以目前的做法穩穩噹噹經營下去的話,最近的將來也還不至於面臨危機,那就像是保持一定的速度在軌道上賓士一樣。

無論如何,他沒有再把公司作進一步擴展的野心。他的獨生兒子是天生的學者胚子,絲毫無意接父親的衣缽,對他的財產也沒有什麽熱切的表示,從此也可以想見做兒子的八成過的是相當富裕的生活。

他懷疑把財產留給兒子,甚至孫子,是否是件妥當的事。他的積蓄已經足夠他自己度過寬裕的晚年,到國外走走吧,想去的地方差不多已經跑遍了……。

想到這兒,只覺往後的歲月簡直成了漫無目標的一片空虛的灰色空間。

辛勤工作了將近四十年,到頭來幾令他覺得像是一腳踩進無可救藥的陷阱裡。

他好懷念年輕時的苦鬥時代,好幾次跌入一文不名的深谷,卻總是憑著他不屈不撓的根性,又東山再起,到了四十齣頭終於一切上了軌道……。

眼前浮現跟他同過甘苦的亡妻面孔,接著以從未有過的新鮮的情感,目送著離座而去的竹下紀子的側臉。

原來一想起亡妻,竟使他發生錯覺,把紀子看成了自己的女兒。

要放棄這女孩未免捨不得,但只要這樁婚事對她是幸福的,無論如何也得為她撮合一番。

唯一使小野澤掛心的是她跟總務部的藤尾之間是否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係。紀子剛剛進入公司不久,就在藤尾這個花花公子的甜言蜜語之下許身於他,似乎是個事實。

早曉得的話,就該處分處分那傢伙的!

希望那段情已經成為「過去」……但小野澤彷彿從紀子纖細的頸子上看到了一抹陰翳。

關上門,他的目光再度投向牆上的酒櫃。這回他有些性急的數起了酒瓶,為的是從藤尾聯想到洋酒。

果然,酒櫃裡少了一瓶黑牌的約翰走路。前兩天為了小心起見數點的時候確實有十一瓶,今天早晨卻成了十瓶,下午拿走的人顯然刻意把瓶子與瓶子之間的間隔拉寬以為矇混。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頭兩回覺得黑牌約翰變少的時候,還以為是心理作用,這回可是無庸置疑了。看樣子,最近三、四個月以來,有人在暗地裡虎視眈眈,一等到柜子裡的酒瓶排滿就下手偷走其中的一瓶。

然而,看看屋子裡的四周,又沒有被抄翻過的痕迹,也不像是外面入侵的竊賊所為。

八成是內賊所「污」走的。

剎那間,小野澤肚子裡冒起了一團火。

多齷齪的行徑!

這回我可絕不就此甘休啦,他開始動起了腦筋,看看如何來對付那個可惡的內賊。

藤尾嵩任職於P外貿公司總務部,首先發現他房間裡洩出煤氣來的,是同樣任職於總務部的栗岡,栗岡是晚藤尾五年進入公司的後進。

栗岡家就在藤尾所住那棟公寓的附近,當晚十一點多他來找藤尾,因為藤尾預備第二天星期日一清早到哪兒去兜風,要借用栗岡的車子。

栗岡敲門的當兒,聞到了由屋裡逸出來的瓦斯味。

他心裡一驚,伸手抓住門把。

房門輕易的拉開。

他首先看到的是雜亂的六蓆大房間當中擺了張桌子,上面擱了瓶酒和一隻酒杯。

藤尾就躺在桌腳邊。

煤氣從廚房的瓦斯爐裡,夾帶著不祥的嘶嘶聲冒了出來。

十一月八日晚上十一點半,這件命案給報到了管區警局的刑事課。

「死亡原因毫無疑問是瓦斯中毒,檢驗結果,並沒有出現毒物反應。」正在驗屍的鑑識課長轉頭向站在背後的慶田警官說。

剛剛發現的時候,俯伏著的藤尾臉上,已經淡淡的出現了瓦斯中毒特有的粉紅色屍斑。他有一副濃眉、高鼻樑,令人聯想到外國電影明星的相貌。

「這麽說,是他把水壺坐到瓦斯爐上燒水,一邊喝威士忌,喝著喝著,睡著了,開水溢出來澆熄了爐火,使得屋子裡充滿了瓦斯……」

慶田轉動著粗大的脖子再度審訊一番。開水漫至壺邊,蓋子有些歪斜的水壺、大開的瓦斯爐開關、桌上的那瓶約翰黑牌只剩下一半、一人份的酒杯,此外,還有不鏽鋼冰盤,以及用來下酒的乾果和魷魚。

慶田的直覺偷偷告訴他:這不可能是自殺。會是意外事件麽?搞不好是——?

「死亡時間是幾點鐘?」

「十點到十點半吧。」比慶田年少的鑑識課長客氣的答道。

「那麽,煤氣是什麽時候開始漏的呢?」

鑑識課長環顧著屍身所在的六蓆大房間、狹長的廚房,和發現當時據說關上了紙門的四蓆大卧房:「漏了有一個小時吧……」

「換句話說,瓦斯從九點到九點半之間開始洩漏,人是在十點到十點半之間死亡的了。」

「八成這樣,——除非解剖之後檢查出什麽來,那又當別論了。」

「唔。」

慶田走向僵直著身體坐在卧室一角的小夥子,那個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西式卧床、衣櫥,還有座小小的酒櫃,這些東西塞滿了整個的四蓆半大房間。

向栗岡打聽結果,藤尾今年三十歲。

「他一直過單身生活?」

「嗯……不,聽說求學時期有過婚姻經驗,最近好像又變成單身了……」

不同於年輕時候,慶田年過五十之後,有了溫和刑警的形象,但栗岡還是相當的緊張,兀自直著一雙懦怯的圓眼睛,結結巴巴的說話。

「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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