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動機

把出入咖啡廳當作生活的一種休閒的女人或者也有,但不少女人卻把這種地方想像為異次元的世界,要她們走進這類地方,需要相當的理由和決斷。

柏木友子就屬於後者。

這天是她的三十八歲生日,做丈夫的卻是打昨天夜裡就沒有回來。他在一家中等規模的傢具販賣公司當一名主任,大約從一年前開始,時時也不說明理由的在外頭待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家,近來甚至索性從外面直接上班,直到傍晚才回來。

即使丈夫曠家這麽久的傍晚,每當他一回來,友子仍得渾身緊張的侍候他。屋子裡稍稍葬亂,或者晚飯的菜不合他胃口,都難免招來一頓臭罵,甚至答話一不小心,便連吃幾個左右開弓的耳光。

早晨,她和唸高校三年級的長子吃完一頓無言的早餐後,終於忍不住抱怨了幾句——昨天是我的生日,你爹卻在外頭過夜,連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

做兒子的聳了聳肩膀,哼著歌詞一般的說了聲「女人真是好命哦,日子過得這麽輕鬆。」便不再作聲的出門去了。也許他認為母親反正曉得他放學後多半直奔升學補習班,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才會回來,也就用不著特地稟告了。

其實,就拿剛才他那句話來說,除了三餐和伸手要錢之外,做兒子的還肯於一開其尊口,或許已經值得她這個母親千恩萬謝了。

午後,友子坐公車到城裡去,即使是星期六,丈夫也得到傍晚才會到家。

買好了所要的東西,幾乎出於衝動的,她決定到好幾年前去的咖啡廳坐坐,也並非有意獨個兒慶賀自己的生日,而是她忽然心想,不管哪一種事,現在去做丈夫和兒子絕對想像不到我這種人會去做的,起碼在這段時間,自己能夠暗自去嘗受對那父子倆的優越感。

走進狹長的咖啡廳,內部倒是出乎意外的明亮,且近乎滿座。

女侍為友子找個空位,向對面正在翻閱雜誌的年輕女郎問道:「對不起,可不可以委屈一下多坐一位?」

女郎抬頭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女侍就請友子落座。

友子瀏覽了一下菜單,說道:「來杯咖啡好了。」又向對座的女郎說:「要是你的同伴來了,我會換個座位。」

一個年輕女郎獨坐咖啡廳,必然是跟人約好相見的,這點起碼的常識友子還算有。

不料對方卻說:「沒關係,不會有人來的。」

女郎的聲音透亮而稚氣;不,不僅是嗓音,看在友子眼裡,女孩還真屬於該被稱作少女的年歲。

潔白柔潤的肌膚、鵝蛋形的小臉和單薄的胸脯,瞧她纖細小巧的身子,頂多只有十五六歲的光景,這個時候以套頭毛衣喇叭褲的裝扮出現在這種場所,應該不會是個高校生,睫毛和嘴唇也可以看出不經意的化過粧的痕迹。

友子點的咖啡送來了,直到她花上了很長的時間喝完它,對面的少女還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女孩迎著店裡的照明正在翻閱的東西,並非雜誌,而是一本畫集或是展覽會的目錄之類的東西。

只見她仔細的觀賞著色彩鮮艷,印刷精美的一些森林與海港的風景,又拿近前來讀上面解說的文字,再慢慢的啜一口所剩無幾的橘子汁。

友子這邊是喝完了咖啡就無事可做了。走進咖啡廳以前原本激動而興奮,一經坐定,又覺得沒什麽需要重新考慮的,不去深思還比較好。

有意無意的把目光停在少女的身上,後者忽的抬起頭來,兩個人的視線一碰觸,女孩澄淨的眼角立時泛起了羞怯而又依人的一抹清新的微笑。

「你好像很喜歡畫?」友子臉上也浮起了微笑,也不知有多少時日沒有過這種不需要刻意努力的笑容了。

「是的。」

「是不是在從事這一方面的工作……?」

「不,不是的……我只是剛才看過瑪凱的畫展。」女孩舉了友子所不知道的畫家名字,說完再度把目光落在膝蓋上,忽然又小聲說:「乾脆看看海去。」

「啊……?」

「嗯,看那畫裡地中海的顏色,忽然好想到海邊去;這個時候要是發狠心到那兒去,回來以後自己也可以畫出意想不到的好畫。」

「準備到哪個海邊去?」

「嗯,很近,渡輪碼頭再過去一點,有個非常安靜的地方。」

這個市鎮北面臨海,鬧區直擴展到海岸附近,從這裡到少女所講的那個地方,大概只需十五分鐘就可以走到。那兒也有開往友子家的巴士,當友子無意中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少女好像拿定了主意那樣的拿起了賬單,友子於是說:「我跟你一起到海邊去好不好?」

女孩以更加依人的眼神點了點頭。

而她們兩個人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會演變成一個可怕的後果。

兩個人各自付了賬走出咖啡廳。

已經三點多了,周末的鬧區更熱鬧了。這時候打量那女孩,倒已像是成熟了的女郎。從口氣裡可以聽出她好像在做事,只是那副潔白無疵的側臉、垂落面頰的一頭柔軟的秀髮,甚至連那件漂亮的淡綠色的套頭毛衣,都格外的襯托出她的清純。

友子忍不住打聽她的年齡和職業。

「我叫野上千鶴,在旋行社做事,每隔一個星期六就休假,所以……」女孩坦直說。

「這麽說,已經讀完高中蘿?」

「嗯,這個秋天就十九歲了。」

十九歲,和友子自己的兒子也不過相差兩歲,我要是有這麽個女兒……友子忽然這樣的想像著,而這個想像竟然如此的緊箍著她的心,使得她禁不住迷惘起來。

穿過兩旁儘是商店的街衖,再橫越兩條寬廣的大馬路,沐浴在十月陽光下的大海,白濛濛的出現在眼前。

有渡輪駛往兩三個離島的這個碼頭上,看得見出出入入的人車,但過了這一帶地方,四周立刻變得一片靜謐。

這塊地方是一片海埔新生地,林立著施工中的社區建築,卻不知是否工程中斷了,附近幾乎不見一個人影,那些灰白色的建築,又遮斷了背後的噪音和視野。

千鶴以識途老馬的樣子,輕步從那群建築物中穿梭過去。

海埔新生地末端由人胸高的堤防堵塞著,可以聽見堤防那一頭波浪的撞擊聲。

陽光很明亮,卻是個風勢強勁的午後,近看之下,海面呈著一片暗藍,散佈者一些三角波。

堤防前端伸出一道細長的碼頭,尖端上豎立著一座漆成硃紅色的,像郵筒一樣的燈塔。

千鶴指著那個方向笑笑,似乎是「我們到那兒去看看」的意思。

在久違了的海風吹拂之下,友子也以年輕了許多的表情頷首同意。

千鶴領先,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沿著岸壁走向前去。

「有沒有兄弟姊妹?」友子問道。

「沒有,就我一個人。」

(此處有一頁缺頁,待補。)

然而,良久,良久,友子都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回過神來,運忙環顧了一下四周。

極目可望的海面上不見任何一艘舟隻,灣裡又因風大得起白浪,釣魚船也沒有出來。

回過頭去看看背後,只見夕陽底下林立著無人居住的社區住宅群,那些建築物下面也看不到一個活動的人影。

在極度的驚慌中,友子感到有一絲奇妙的安慰悄悄的潛了進來。她必須趕緊找人來搶救才行。

但另一方面,她又產生了一股衝動,寧願相信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只是一種幻象;而除了她自己以外又沒有其他的目擊者,使她更認為那只是自己的幻覺。

友子站了起來,疼痛的腳脖兒使她蹙起了眉頭。

她拚命的朝著渡輪碼頭走去。

得趕緊求救才好,剛才所發生的只是個意外,他們沒有理由指責她,更不用說懷疑她了,那是無庸置疑的,因為她根本沒有任何動機去加害千鶴。

不過,這麽一來,她回家的時間可就要耽誤了,丈夫和兒子將會用什麽言詞來非難她呢?尤其是丈夫,會不會又要動手動腳的毆打她?

怎麽這麽倒楣,偏偏會卷進這樣的事!——不,其實可以說還沒有卷進去,只要她願意,還來得及擺脫剛才的意外事件……。

友子的思緒零亂極了,在不時襲擊她的昏眩下,她幾近心不在焉的只是交互著移動雙腳。

「對於小姐頭部的裂傷,最後的判斷還是並非刀子之類的利器所傷害,而是跌下去的時候碰到岩角所造成的,所以,不能一概的認定為被謀殺,失足跌死或自殺,也極有可能……」管區警署刑事課的原田警官解說著。

野上一雙凌厲的目光凝聚在空間,不作聲的傾聽著,他自以為嚴厲的抿緊了嘴唇,事實是泛紫的上下唇之間敞開一條縫,嘴角上岌岌可危的懸掛著那麽一滴口水;這是三年前六十歲那年,輕度腦中風康復之後留下的後遺症。

「假設是失足跌死,想必是一個人跑到堤岸附近,一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