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8日,星期三

起先露米姬僅僅活動她的手。她慢慢地往前伸出胳膊,然後輕輕地舉起胳膊,幾乎碰到了耳朵,接著她把胳膊收了回來,幾乎碰到了肋骨。白雪像羽毛那樣鬆軟,很容易隨著她的動作移動。接著她想起,也應該活動一下她的腳。

她最後一次這樣干是好久以前了,是在小的時候,上學以前?也許是。上學的時候,校園惡霸好多次把她推倒在雪地里,所以她覺得讓她自願躺在雪地里對她來說毫無吸引力。

白雪天使。

這個詞很美麗,儘管它最終指的僅僅是她身體留在雪地上的凹坑而已。翅膀,這是手的動作形成的;裙邊,這是腳的動作形成的。

白雪天使。露米姬跟羅莎一起曾經在院子里到處留下這樣的白雪天使。睡覺之前羅莎給她講白雪天使的故事,白雪天使夜間降落在院子里,因為她們每人在院子里都有自己睡覺的地方。羅莎說她曾經熬夜等著看閃閃發光的天使的到來。露米姬發誓說姐姐這樣做會把她們吵醒的,於是羅莎答應她不等了,她用手拉住了露米姬的手,就這樣露米姬慢慢地進入了夢鄉,羅莎溫暖的手始終親密地握著她的手。

淚水從露米姬的眼角里流了出來,然後順著耳朵往下流。

每天都有新的回憶,好像她身上有個五斗櫃,那裡有無數個抽屜,每次打開一個抽屜。所有抽屜都上鎖好幾年了。

從前有個神秘的女孩。

從前有個女孩,但她並不存在。

現在羅莎不再神秘了。她雖然死了,但她仍然存在於記憶中,照片中和談話中。再也不能把她抹掉了。露米姬還很難理解為什麼要對她隱瞞羅莎的存在,這樣做太奇怪,太可怕了。她決不贊成父母的做法。

他們是出於悲痛和驚恐才決定這樣做的。露米姬的父母真的以為她殺死了羅莎,當然是意外,也許是在玩遊戲的時候。耶尼卡的證詞支持這一說法,兒童心理學專家在三歲露米姬身上也沒有找到任何能確認她沒有殺死她姐姐的證據。據說,露米姬只是說她們是在「玩死亡遊戲」。

露米姬父母覺得,對孩子來說擔負這樣的罪名實在是太沉重了,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過去這段歷史全都封存起來。露米姬覺得問題更大的是她父母無法面對他們所遇到的損失。他們失去了親生的女兒。讓他們覺得他們從未有過這個女兒,這樣的想法對他們來說是比較容易接受的。於是,他們乾脆避開事實真相,因為他們承受不了這個負擔。

他們就這樣好像創建了一個新的、獨生子女的家庭。他們把所有關於羅莎的痕迹幾乎全都毀掉,他們只在箱子里把照片保存了下來,在這之前這個箱子曾經是孩子們的聚寶箱。他們搬離了圖爾庫。他們讓所有親戚發誓永遠不談羅莎的事,這是保持沉默的承諾,他們變成了寡言少語的家庭,不可思議的是這樣做居然成功了。開始時,露米姬還問起她姐姐,但當沒人回答她或者他們只告訴她說她沒有姐姐時,她也就緘默不語了。父親和母親以為她忘記了,因為孩子們是很容易遺忘的。好多年來,在一定程度上情況就是這樣。

但是,歷史是不可能全都抹掉的。所有事情都在人們心中留下了痕迹。

死亡事件使父親有一段時間失去了工作能力。他獨自一人到布拉格去旅遊,在那裡,他思考著他對生活到底有什麼期望。父親和母親曾經考慮離婚。這一切露米姬是現在才聽到的。他們家的經濟狀況一蹶不振,他們沒有錢再住像他們在圖爾庫那樣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這個家庭變成了一個重要事情決不大聲議論的家庭。他們只是變成了家庭里的道具。

四天以後,聖誕夜。

露米姬坐在沙發上,她的眼睛盯著壁爐上的擱架,現在除了一個女兒的照片外又多了一張另一個女兒的照片,又多了一張兩個女兒的合影。這本來就應該這樣。母親給她端來了一杯格洛格酒 。他們剛吃完聖誕晚餐。

母親小心翼翼地輕摸著露米姬的頭髮,撫摸中所包含的詞語可能比任何冗長的獨白所包含的都要多。這一舉動說明母親在請求女兒原諒她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因為這些年來,對露米姬來說,母親不是一個像樣的母親。

聖誕夜,聖誕夜,

一切工作都已結束,

只有一對夫妻,

他們仍然沒有睡覺,

而孩子,

正在耶穌的懷抱里,

甜甜蜜蜜地睡覺。

父親隨著歌聲輕輕地哼唱著。露米姬看見淚水沿著父親的臉頰流了下來。她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至少是她能記得的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刻,她覺得她將來會很自然地從沙發里站起來,走到坐在搖椅里的父親跟前,久久地擁抱安慰父親,但這樣做還需要一段時間,現在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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