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星期四

露米姬,永遠走在燈光下。

這是姥姥給露米姬的遺言。五年前胰腺癌奪走了姥姥的生命。露米姬去醫院看望姥姥,她俯下身,跟姥姥靠得很近,所以姥姥能用她那乾癟的、布滿皺紋的手撫摸她的臉頰。姥姥年輕時就守寡,獨自撫養四個孩子。露米姬毫無疑問地、毫無保留地愛著姥姥,因為她是一個既堅強又脆弱的女人。姥姥也很愛露米姬,對此露米姬從未有過任何懷疑。而爺爺和奶奶跟她就很疏遠。他們住在阿芬南摩省,露米姬很少見到他們。

然而,連姥姥都對露米姬隱瞞她有姐姐這樣的事實,她怎麼能這樣做呢?露米姬覺得她好像陷入一個極其奇怪的、人造的環境中,那裡所有人都秘密地聯合起來對付她,那裡裝著監控攝像機,上演話劇,播放真人秀電視節目,這樣的節目是有腳本的,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永遠走在燈光下。

當她離開學校沿著哈美大街往家走時,露米姬想起了姥姥對她說的話。彩燈所布置出的燈光圖景使整條街沐浴在金黃色的燈光中。燈光組成的鮮花和雪花,纏繞著樹榦樹枝周圍的電纜,商家自己布置了聖誕燈光和櫥窗,這一切使人們忘記了一點:如果整個城市突然停電,人們將不得不在一片漆黑中跋涉。當燈光足夠亮時,人們是不會想到黑暗的。露米姬心裡琢磨著,姥姥是否也是這樣想的。她想,如果姥姥讓她的生活盡量變得明亮和快樂,那麼往日的悲劇就會消失了。

毋庸置疑,往事一定是個悲劇。看了照片後,露米姬明白了這一點。只有大悲劇才能多多少少解釋這樣一個不可理解的事實:不讓她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姐姐。

前一天夜裡,露米姬睡得很少。看了影子的簡訊後,她關掉所有的電燈,拉上所有的窗帘,從廚房裡拿了一把最鋒利的菜刀,捲縮在沙發的角落裡,眼睛直瞪瞪地盯著門廳。她比以往更加仔細地傾聽著,一聽到蕭瑟的風聲,房子搖晃時的嘎吱嘎吱聲,凍雨拍打在窗戶上的噼哩叭啦聲,她就會驚恐失色。她嚇得要死。露米姬本想打電話給賽姆薩、利埃基、她父母或者警察,但她不能這樣做。

這條害人蟲已經把她的手捆住,讓她癱瘓,剝奪了她的活動餘地和她所呼吸的空氣。

隨著夜晚一小時一小時慢吞吞地過去,露米姬挖空心思地猜想這個傢伙究竟是誰,可是,即使是可能性極小的答案她都想不出來。是個瘋子?狂人?但誰能知道得那麼多呢?誰能知道有關箱子、照片和鑰匙的事呢?誰能把鑰匙搞到手呢?當然是露米姬的父母。儘管露米姬越來越懷疑他們對她的愛,但她仍然不相信他們會是這種迫害的幕後策劃者。他們是她的親生父母。不,這是不可能的。

露米姬連害人蟲的身份都沒有好好想過,因為她的頭腦里只有這樣的問題:羅莎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出這樣的事?她覺得時下這比任何其他的事都重要。在考慮別的事之前,她必須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迫害她的人給了她鑰匙,但最大的鎖仍然還沒有打開。露米姬知道她是在他的掌握中。她相信答案肯定是在這個傢伙手裡。

早晨最終以灰色、疲憊的目光朝北半球的12月瞥了一眼,這時露米姬從沙發上爬了起來,她感到手腳發麻,頭也快暈了。她把菜刀放回廚房,然後把一切都清掃一遍,使人覺得屋裡沒人來過似的。她做每個動作都非常機械。有時她好像是在自動機操縱下動作,因為干別的她沒有力氣,也沒有辦法。

只干必須乾的事,把所有其他事都停掉。

露米姬就這樣乘坐早班火車返回坦佩雷。她回到家裡換了一身衣服,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就走著去學校。正常的事兒,正常的生活,一切都跟平時一樣。周圍的人生活也跟平時一樣,匆匆忙忙上班或上學。露米姬覺得她好像是透過玻璃看著他們,透過玻璃棺材看著他們。她是在那裡睜著眼看,但心可不在那裡。

曾經有過一個女孩,但她並不存在。

羅莎,但她被全部抹掉了。露米姬,她走路、呼吸,看起來,或許是外表上看起來還像個活人,但她覺得她的體內儘是一片烏黑,她有的只是一張人皮而已。

學校里,朝著她迎面走來的第一個人是亨利克·維爾達,他焦慮不安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病了?」心理學老師問道。

「我沒有病,只是有點兒極夜 引起的疲倦。」露米姬回答。

「每年這個時候就得注意,一定要有足夠的睡眠和亮光。」亨利克說,並且熱情地笑了笑。

露米姬只能點點頭。她緊接著看到的是賽姆薩,他仍然為露米姬疲憊的模樣擔心。

「晚上後來太晚了。」露米姬撒謊了。

她覺得,如果她從嘴裡再說一個謊,她就要吐了。

「這是芬蘭瑞典族人的狂熱。」賽姆薩輕輕地笑了一下。

從某種意義上說,吵架也許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對賽姆薩說的話,笑聲,語氣,他的一切露米姬都感到很不高興,特別讓她生氣的是賽姆薩說他上完課後在圖書館裡等她,以便他們能夠一起走到露米姬家去。

「我感到很累,所以上完課後我就想睡個覺,做個芬蘭瑞典族的白日夢,享受一下芬蘭瑞典族的寧靜。」露米姬說。

「我答應保持沉默,不打擾你。」賽姆薩心平氣和地說。

「不行,今晚我想一個人過。」

「最近你老是想一個人過。」

「我就是這樣的人,你開始跟我交往時,你就知道這一點的。」

「我有時覺得,我只是你生活中很小、很不重要的一部分。」

露米姬看見了賽姆薩眼睛裡顯露出來的悲痛,在別的情況下,這會使她生氣,但今天沒有。她太累,太苦惱了,她感到頭上有很大的壓力,她覺得賽姆薩的悲痛好像也只能歸罪於她。

露米姬能說什麼呢?我不要你到我家來,因為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我對你撒謊是為了保護你,但今天我不能這樣做。你救不了我。沒人能救我。

這一整天她在濃密的黑色霧靄里行走。此時此刻,她正穿過海門橋,燈光組成的駿馬在橋上排成了一條迎賓夾道,露米姬覺得,這是整個彩燈周中最精彩的一角。靠後腿站立的馬在空中揮舞著它們的前蹄,它們的嘶叫聲幾乎可以聽到似的。

永遠走在燈光下。

但在她知道真相以前,她是沒法擺脫黑暗的。

露米姬覺得,現在是跟迫害她的人聯繫的時候了。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給這個傢伙所使用的通信服務商發了一條簡訊。

我要見你。

露米姬希望這條簡訊有足夠的分量把影子揪出來。如果她從這個傢伙的思維方式上學到一點東西的話,那麼她相信這個傢伙是抵擋不住這個誘惑的。

露米姬知道她是在玩一場很危險的遊戲,但是她必須搞清楚這一切的幕後人物究竟是誰。

露米姬家門口有個意外在等著她——賽姆薩。小夥子坐在台階上,旁邊放著一個野餐用的竹籃子。

「如果你要我走,那我就走。但是,我想你真的應該吃點東西,不管怎麼樣,脖子也該按摩一下。」

賽姆薩頭戴淡綠色的尖頂小圓帽,眼睛裡充滿了希望,他看上去令人疼愛,露米姬覺得她的心碎了,賽姆薩感動了她。為了贏得這樣無私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愛心,她幹了些什麼呢?

「你真的想現在12月還帶我共進野餐?」露米姬問道。

「當然啰。我帶了毛毯等一切東西。你房間的地板上還是有足夠的空間吧!」

賽姆薩咧嘴一笑。露米姬抱住了男友的大衣領子,熱情地吻他,而且吻了很長時間,因為,與世界上其他人相比,此時賽姆薩的確更應得到她的吻。

在房間里,賽姆薩真的把毛毯鋪在地板上,拿出了麵包棒、鮮乳酪、葡萄、巧克力鬆餅。他在唱機上放進一張薩那·柯爾基·蘇奧尼奧錄製的現代民樂唱片,這張唱片名叫《黑色》。賽姆薩讓露米姬坐了下來,給她準備了一隻麵包,酒杯里倒滿了紅葡萄酒,然後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現在你就好好享受吧。」他對著露米姬的耳朵低聲說。露米姬閉上了眼睛。賽姆薩對她太好了,她快要哭出來了。

我知道颳風,我知道平靜

我知道影子,我知道影子的對岸

我將最終前往何方,前往何方

大地深處容不得我,容不得我

疾病殺不死我,殺不死我

我不會陷入沼澤,陷入沼澤

我只是躺著,但我不會睡著

我只是喝水,但我不會口渴

歌曲的旋律和歌詞,賽姆薩溫柔的撫摸,紅酒在血液里產生的熱度,這一切在露米姬周圍形成了一種柔軟溫馨的氣氛。要是她能留住這樣的氣氛該有多好啊!要是她能把其他的東西全都忘卻該有多好啊!即使是一會兒也行,好嗎?

賽姆薩的雙手搓揉得很舒服,很愜意,可露米姬不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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