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星期三

露米姬鑽進被窩裡,而且越鑽越深。她不想從暖烘烘的被窩裡爬出來,因為這一刻她遠離了罪惡的世界。

凍雨灑落在窗戶上。寒氣試圖從窗縫鑽進屋裡來。躺在被子里,她感到安全,儘管這是虛假的安全。

我裝死

傷痛止住

我裝死

儘管屋裡一片寂靜,但彼約克(冰島歌手)《傷痛止住》的歌聲卻在露米姬的腦海里迴響著。露米姬在想像中覺得有一隻胳膊摟住了她的腰,因喘息而產生的熱氣不停地噴向她的脖子,一個軀體緊貼著她的後背。這一切她都感到了。她感到了撫摸她肩膀的手。她感到了緊貼她皮膚的皮膚。她感到了接觸她嘴唇的嘴唇,那個嘴唇的吻使她張開了嘴巴,使她獻出了一切。

有時這就像睡覺

捲縮在哀傷之中

偎依在悲痛之中

擁抱我的哀傷

撫摸我的悲痛

露米姬感覺到了利埃基,她的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好像他真的就在她身邊。露米姬終於知道,情況只能是這樣。他們雖然已經分手,互相再也見不到了,但利埃基仍然形影不離。黑夜裡走路覺得害怕時,她感到一隻手正在捏她的手,而捏她的手的人正是利埃基。獨自一人坐在搖椅里看書時,她感到一股熱氣正在向她襲來,而散發這股熱氣的人也是利埃基。單身睡覺時,她感到有人正在輕輕地撫摸她入睡,而撫摸她入睡的人還是利埃基。

不是賽姆薩。

當賽姆薩在場時,露米姬感覺得到賽姆薩。當賽姆薩擁抱她時,當他的雙手摟住她的腰,他的嘴唇吻她的脖子時,她感覺得到賽姆薩。這個時候,她別的什麼也感覺不到,別的什麼也不想。這個時候,她感到他們只是為了彼此而活著。但是,當賽姆薩在別的地方時,露米姬覺得他就在別的地方。她不會像感到利埃基就在她身邊那樣感覺到賽姆薩。

這是不對的嗎?

能不能這樣生活呢?

露米姬對自己的情感無可奈何。她不能否認也不能終止自己的感情。既然一年多的分離都沒有做到這一點,現在僅僅靠她自己的毅力要把利埃基從她身邊清除掉,那是絕對做不到的。情感沒有錯。

不過她可以決定她要幹什麼,她可以決定她該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她選擇了賽姆薩。情況只能是這樣。

露米姬把身上的被子掀掉,她馬上打了個冷戰。又硬又涼的地板讓她的軀體一個腳趾一個腳趾地回到現實中來。該到外面世界——學校去看看,該接觸一下亮晶晶的電燈泡放射出來的耀眼的光芒,這樣的光芒能把幻覺嚇走,能把接觸留下的記憶從皮膚上抹掉。

浩浩長空,星光閃閃,

聖誕夜的燭光,

天堂的光明,歡樂的象徵,

蠟燭在燃燒,

蠟燭在燃燒。

學校的樓道里蠟燭排列成長長的兩排,形成了一條走廊。所有燈光都已熄滅。燭光像翻滾的波浪,燈火像優雅的舞蹈,一瞬間它們把學校變成了童話中的城堡,19世紀的莊園。露米姬不記得今天上午露西婭節遊行即將開始。這個傳統開始從芬蘭瑞典語族傳到了芬蘭語族。

露米姬對露西婭節一直抱有矛盾的心理。與露西婭節密不可分的是溫馨和安全,它給人一種深入骨髓的愜意的感覺,但同時也給人許多不愉快的回憶。露米姬快上學時,她很想成為家裡的露西婭少女。那時候里希麥基的託兒所里還沒有這個傳統節日。母親為她的想法感到很高興,答應早晨烘烤露西婭小圓麵包,父親卻久久地看著露米姬,板著臉,皺著眉頭說:

「在這個家庭里,我們不讚美這樣的少女。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有個男子喜歡她的眼睛,但是,為了不讓他繼續困擾自己,她竟然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出來。她是被匕首刺穿脖子而死的,因為她先是被綁在柱上受火刑,但沒死。」

露米姬仍然記得父親說的話。她記得她的熱情是怎麼被扼殺的,那就好像強迫她把整個冰棒吞下去似的。母親沖著父親大發雷霆,他怎麼能對孩子講這麼可怕的事情。對露米姬來說,父親說的話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父親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好像她、她的熱情和快樂壓根兒都不存在似的。

從這之後,露米姬再也沒有向她父親建議要過露西婭節。現在,她正看著一批女中學生從樓梯往下走,她們身上穿著白色長袍,頭上戴著綠色絲絹編織的花環,手裡拿著閃光的蠟燭。佳佳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她那紅色的長髮這次紮成像天使頭上的鬈髮。當她走過露米姬時,柔情脈脈地笑了一下,還眨了一下眼睛。

遊行隊伍繼續向前走進學校的門廳,他們的歌聲也越來越遠了,這時,露米姬發現《聖露西婭之歌》的瑞典語歌詞正在她自己的頭腦里回蕩。

啞然無聲的黑夜正在過去

現在有人聽到了翅膀的聲音

在每一個寂靜的房間里

好像是來自天使翅膀振動的颯颯的聲音

看吧,她正站立在我們的大門入口處

身穿白色長袍,頭戴金色蠟燭花冠

這就是聖露西亞,聖露西亞

芬蘭語一直是露米姬較擅長的語言,瑞典語她說得很少,主要是跟父親和他的親戚說話時才說瑞典語,但是,對她來說,瑞典語是詩的語言,歌的語言,它像樂器那樣能奏出各種音樂來表達不同層次的意義和情感,而這類意義和情感叫什麼名字現在都還沒有找到確切的字眼呢。

例如,翅膀振動的颯颯聲(Dr·mmar med vingesus):

Vingesus這麼一個字,它就有很多美妙的意義。它是翅膀,翅膀振動時的颯颯聲,或者風吹時的沙沙聲,瀑布流動時的嘩嘩聲,或者火燒時的噝噝聲。露米姬聽見有人正在用清澈的童聲唱歌,歌里有這個字:Vingesus。這個聲音聽上去很熟悉,但不是她小時候的聲音。

她突然看見面前有一座帶樓梯的木屋,一個小女孩一邊用瑞典語唱著《聖露西婭之歌》,一邊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這是羅莎。這個女孩一定是她失去的姐姐羅莎。她記得羅莎當時長得很漂亮,她曾經想第二年跟羅莎一起唱歌。但不知怎麼搞的,她對第二年卻沒有任何記憶。難道沒有第二年嗎?在她的記憶中,羅莎很甜蜜地對著她微笑,而這樣的微笑只有做姐姐的才能表現出來。

王子把露米姬的束身胸衣越扎越緊。

再緊一點兒,這樣你就成了更加順從的妻子。

再緊一點兒,這樣你就能學會如何保持貞節,嚴格約束自己。你不再是山林人,你是女王。你走路時動作必須緩慢、優美。我說話時你必須保持沉默。你既不能喊叫也不能發笑,因為這樣做是不得體的。你有漂亮的連衣裙、珠寶項鏈和金色的閨房。我不了解為什麼你不高興。為什麼你不滿意?

王子說的話還在露米姬耳邊縈繞。她感到呼吸困難。束身胸衣勒得她氣都喘不過來,眼框的邊緣開始出血,視線變得模糊。

「再緊一點兒,這樣你也許就會馬上再次陷入長眠,我可以把你放回到玻璃棺材裡。你在玻璃棺材裡時看起來更加漂亮。那時你也比較容易對付。我愛的是躺在玻璃棺材裡的那個少女,不是現在這個魯莽的、無恥的、舉止糟糕的女人,她太平凡,太實際了。」王子對著露米姬的耳朵低聲地說。

呼吸要斷了。

氧氣用完了。

露米姬想喘口氣,但沒有成功。她簡直無法呼吸。她覺得快要被淹死,她感到頭暈。黑暗在她眼前展開了翅膀。

露米姬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她的腦袋撞到地板上。她的目光掃過了舞台,她突然回想起什麼地方見過適合這把鑰匙的箱子。是在她父母的卧室里,床底下,是用布蓋著的。好幾年,好幾年前她在那裡見到過這個箱子,那時她到卧室里去找體溫計,因為體溫計掉到了地板上,滾到了床底下。露米姬當時很想知道這個用深色氈布覆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朝布底下偷看了一眼,發現是一隻木頭箱子。

一剎那間她好像記起了什麼東西,跟她童年時收藏的寶貝有關,但就在那時母親或者是父親回來了,露米姬就好像在幹什麼被禁止的事似的驚慌失措地離開卧室。她從來也沒有問過關於木箱的事,她當然不問,因為她明白這是跟她無關的秘密。

但是,現在這跟她有關了,因為她有木箱的鑰匙。

這是露米姬失去知覺之前腦子裡最後的想法。

水滴就像下雨那樣灑落在她的臉上。露米姬睜開眼睛,她看見了賽姆薩焦慮不安的目光。

「我沒事兒。」露米姬開口說話了。

這是謊言,但賽姆薩對此的理解卻不一樣。露米姬躺在軟綿綿的墊子上,這準是道具間里找到的氈布,她的雙腳被抬了起來。束身胸衣已經脫掉。站在她旁邊的除了賽姆薩還有阿歷克斯和佳佳,佳佳手裡拿著一隻水瓶,很明顯,正在向她臉上潑水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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