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星期日

露米姬覺得她妒忌心很重。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以前她曾經多次想成為另一種人,這種人在家裡不需要掩蓋身上的傷痕和吮吸下嘴唇上的鮮血,不需要為自己的摔倒而辯解。當然,這與其說是一種妒忌,還不如說是無法擺脫自身生活的一種絕望。

賽姆薩父親正在把一大摞煎餅放到咖啡桌上。

「這些煎餅說不上是精品。」父親評論說。

「當然不能認為是精品,你在烙餅的時候,另一隻眼睛仍然不停地盯著iPad上的遊戲。」賽姆薩母親說,摸了一下父親的胳膊。

賽姆薩小妹妹薩拉坐在椅子上左右擺動。

「我至少要吃六張煎餅!」她大聲地說。

「餅煎張六 ,」賽姆薩說,「幸好你沒有說五張煎餅 。」

「為什麼?」薩拉問。

「你長大後就會知道的。」

「把煎餅扣在你的頭上吧!」薩拉很滿意地回答說。

賽姆薩母親瞟了父親一眼。

「這是你教的吧?」

賽姆薩父親聳了聳肩膀,裝出無辜的樣子。

「孩子們聽到什麼就學什麼。」他說。

露米姬糊裡糊塗地注意著他們的議論。她不習慣於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他們互相親熱地逗來逗去,不停地嘻嘻哈哈。賽姆薩的家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們之間你一言我一語,就好像向四處擲球似的,有時候球會掉在地上,但誰也不會在乎。他們之間的思想交流有時好像是亂鬨哄的,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大體上每個人都能及時抓住時機,甚至連薩拉都能這樣做,而她才只有四歲。

儘管如此,賽姆薩的家的確有一種溫馨的混亂,用這個字眼來形容他們的家特別合適。你好心好意地想把這個家說成是整潔也是不可能的。他們家裡到處都是東西,地板上攤著煎餅,椅子背上掛著衣服,一疊疊報紙,一堆堆書,半開的抽屜和包裝箱,誰知道這些東西是剛送來的還是要運走的。露米姬父母的家絕不可能是這個樣子。

露米姬非常羨慕賽姆薩的家,這使她很傷心。這裡的一切都表明,生活就是在這裡,就是在這一時刻。他們互相照顧,他們相處得很和諧,生活得很愉快。儘管家裡有客人,這就是露米姬,但他們仍然表現得很自然,沒有任何裝腔作勢的地方。他們像對待久已失蹤的親戚那樣接待她,而她很快就跟他們打成一片。露米姬從未受到過像她跨過賽姆薩父母家的門檻後所受到的這種待遇。露米姬覺得,她父親那些芬蘭瑞典族親戚總是好像很疏遠,儘管他們唱起歌來和說起話來都很歡快。露米姬覺得她在他們中間每次總像一隻黑色的羔羊,他們希望她表現不一樣,希望她更開心些,更合群些。賽姆薩家就像賽姆薩本人那樣,很隨便,沒有什麼特別要求。

露米姬斜視著賽姆薩,她看見他輕鬆愉快地把煎餅放到小妹妹的盤子上。露米姬知道跟自己家人在一起是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景。

賽姆薩生活中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他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理所當然的。他是一個有資格對別人友好和熱情的人。在他的世界裡沒有死氣沉沉的秘密,沒有恐嚇信,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在他的世界裡,沒有聽說女友可以讓過去的情人按摩脖子,因為她很清楚,當兩人這樣接觸時就會激發起被禁止了的肉慾。

露米姬看著賽姆薩一家人在活動,她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她的恐懼,她的陰暗面,她那紅似鮮血的仇恨,她在樹林里的黑影,她心底里又黑又深的湖水,所有這一切永遠也不會成為這些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這些人的生活卻永遠充滿了幸福、陽光、笑容和激情。

「瞧,現在我的手全是黏糊糊的!」薩拉舉起紅彤彤的手說。

她最終只吃了三張煎餅。

「你吃這幾張煎餅要了半公斤草莓醬。你是用手抓著吃的。」

賽姆薩彎下腰用紙巾給他妹妹擦手。

黏糊糊的草莓醬。紅的、黏糊糊的、暖烘烘的鮮血。

露米姬的腦海里幻覺像閃電般地掠過,她無法把它抓住。在她的想像中她看見了掉在地板上的草莓醬,她看見了越來越大的血泊。她搖了搖頭。這些幻象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可以出去玩兒嗎?」薩拉不耐煩地問。

「可以。」賽姆薩母親回答。

「露米姬,跟我一起玩白雪公主好嗎?」薩拉邊說邊用黏糊糊的手拉住露米姬的手。

她的手一碰到露米姬的手,露米姬就大吃一驚。這是一隻沾滿鮮血的手。這隻手不會動,雖然她企圖把它推開。這隻手慢慢地越來越冷了。

「露米姬,你還想不想再吃點兒?」賽姆薩父親問。

「好吧,我可以跟你玩兒。」露米姬馬上答應。

露米姬想擺脫這些像閃電般來回穿梭的幻覺。

薩拉在露米姬頭上披上絲製綢帶,給自己衣服外面套上了粉紅色的連衣裙,手裡揮舞著一根魔扙。

「這既是一根魔杖,又是一把利劍。」她向露米姬介紹這根閃閃發光的魔扙時很自傲地解釋說。

「這個東西很有用。如果鬼怪來襲,它可以施展魔法讓它們變得乖乖的,或者直接把它們打敗。」露米姬回答說。

絲製綢帶使露米姬的腦袋感到痒痒的,但她不去管它。玩遊戲時有點兒不舒服她能夠忍受。

「鬼怪是我的夥伴,不過,如果來的是壞王子,我就把他的腦袋砍掉,用魔法讓他變成一隻可愛的青蛙。」

露米姬感到好笑。在這個家庭里,很顯然,童話的故事情節不止一次地被顛倒過來。薩拉穿著粉紅色的連衣裙開始瘋狂地跳舞。她是小羅絲寧(玫瑰公主)。

匿名信又在露米姬的腦海里穿梭,她想把它置之腦後,但它就是揮之不去。信中的言詞又強行回過頭來,像海浪那樣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著湖岸,而且浪頭越來越高,浪花越濺越厲害。

羅絲寧——羅薩寧。

露米姬只得坐在地板上,因為她的雙腳發軟,已經無法支撐她了。這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這是真的,這是清清楚楚的記憶。

羅薩寧——羅薩。哦,她姐姐的名字叫羅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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