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號,星期二

3點45分,凌晨。

玻瑞斯·索科洛夫盯著他的手機,就像在看一隻巨大的蟑螂,而且想把它砸到牆上去。他剛剛被人從美夢中吵醒。有人欺騙了他。有人威脅了他。被人從美夢中吵醒他可以忍受,但他已經受夠了被人欺騙。最讓他氣憤的是,竟然有人威脅他。更何況威脅他的這個男人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威脅他的資本。

玻瑞斯·索科洛夫更換了手機里的SIM卡,按下一串號碼。

三聲「嘟」過後,一個愛沙尼亞人接聽了電話。從這個愛沙尼亞人接電話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他也剛剛被電話鈴聲吵醒。這個人的聲音聽起來是粘滯的、遙遠的,雖然他就住在兩公里外的地方。

「什麼事?」

玻瑞斯·索科洛夫開始跟這個愛沙尼亞人說俄語:「他給我打電話了,說沒有拿到錢。」

「他在說什麼胡話?」愛沙尼亞人莫名其妙,「我們難得有一回是送貨上門的。」

玻瑞斯站起來,走到卧室的窗前。實木地板冰涼冰涼的,看來當初真應該把整個地板都鋪上地毯。就算地毯弄髒了又有什麼關係?他完全可以每兩年換一次地毯。月光亮得讓他覺得不舒服。院子里的雪地上留著兩串野兔的腳印,剛好交叉成一個十字。另外那串不是野兔留下的腳印,他已經在愛沙尼亞人的幫助下清理掉了。然後他們兩個在後院里從這一頭到另一頭踩出了一條合理的腳印,也仔細地清除掉了所有那些不是純白色的雪。

「他說他守了整整一個晚上,也就是今晚。」

「他在說什麼鬼話?我們不是跟他說了時間照舊,但地方換了嘛。」愛沙尼亞人開始徹底清醒了。

「他跟我可能說出了誤會。他說昨天是2月29號,是這個月的最後一天。」玻瑞斯沒好氣地說。

他用手指敲著窗檯。那些野兔子是不是來啃蘋果樹了?看來應該在樹根周圍拉上一圈鐵絲網。要不就得哪天夜裡守在樹下,好抓幾隻兔子塞進冷凍箱里凍起來。這回是塞進自己的冷凍箱。

「是,沒錯。不過說好的28號不會因為閏年就變成29號。再說他為什麼今晚還要守,錢不是昨天就送過去了嗎?」

「就是啊。可是他說錢沒送去。他說他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有。」

愛沙尼亞人沉默了一陣。玻瑞斯在等待,不知道愛沙尼亞人會不會和他得出一樣的結論。

「他想騙我們。他已經拿到錢了。他知道那些錢都發生了什麼。現在他想跟我們玩真格的。」

沒錯,完全一模一樣的結論。

「這個雜種還威脅我。他說他要把所有的事都抖出來。」

玻瑞斯再次覺得怒火中燒,這一次他只是把這幾個詞說出來就氣得不行。他緊緊地攥著手機,大概在想像蟑螂的甲殼在他的拳頭中被捏碎的樣子。

「他媽的,千萬不能讓他那麼做!」

愛沙尼亞人也怒了。很好,他們兩個現在處於絕對的統一戰線。在剛剛過去的38個小時里,有兩個人掉隊已經夠了。不,應該說太多了。一台有效的機器無法容忍在同一時間有多個零件壞掉,卻沒有備用零件替換。

「不會的。我們絕不能讓他這麼做。」

玻瑞斯很享受地說著這幾個字。沒有人在威脅過他後可以不受到懲罰。沒有人可以在欺騙他後輕易逃脫。

他原以為一塑料袋帶血的鈔票已經是個很明顯的警告了。

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現在他們也會玩真格的了。區別是只有他們才會贏。

德爾霍·瓦薩寧知道今晚他肯定不會再睡得著了。他睡在雙人床的一側,儘管他完全可以佔據整張床。他覺得有東西在床底下啃著床板,而他任何時刻都可能掉到地板上去。地板也會垮掉。有種他一直以為牢不可破的東西,現在正在慢慢地變軟、腐化。

德爾霍·瓦薩寧不能說他為自己感到驕傲。某些早晨,他很難直視鏡子里自己的眼睛,不過一般最晚等他到了工作單位,想到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都做了什麼好事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會消退。有那麼多的案子,完全是因為他才成功破案。當然這種成功自然也得付出代價。

他把被子拉到下巴,聞著被罩清新的味道。他想擁抱一個人,把這個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德爾霍又試著打了一次電話。鈴聲一直在嘟嘟地響,可就是沒人接電話。德爾霍感覺到無法言狀的恐懼慢慢地佔據了他的腹部,橫隔膜所在的位置。他的直覺告訴他,今晚過後,一切都不會再跟從前一樣。

從前,有一個夜晚。它從來都不會結束。它用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太陽,扼殺了所有的光亮,伸開它那冰冷而漆黑的手臂籠罩住整個世界。夜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永久地粘住了,讓夢變得更沉更怪,讓人們都忘記自我,讓人們和夢中才有的生物遊盪著,記憶四處驅散。夜在建築物的牆上畫著最嚇人的自畫像,顏色都逃離了的它的畫像。夜往熟睡中的人們臉上吹著令人窒息的冷空氣。冷空氣鑽進人的肺里,把人的肺也變成黑色。

盧米貪婪地吸著空氣,張開眼睛。她渾身都是汗,被子的重量似乎要勒住她的喉嚨。她必須摔掉身上的被子,爬起來。她把雙腳伸進拖鞋裡。她必須走到窗前去看看窗外公園裡的風景,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噩夢在她心中留下的石頭般沉重的壓迫感,再把這種壓迫感變成一種難以言狀的空虛。月光照著雪堆、供孩子們玩耍的操場上的鞦韆、爬梯和建築的屋頂,給它們包上一層銀色的錫紙。這些物體的影子都一動不動,就像是用黑色的雪畫出的影像。

有兩個公寓的窗戶上亮著燈。除了她以外,今晚還有其他人在凌晨3點45分的時候還醒著。這個時候醒著毫無道理,完全違背人類的生活規律。這個時候活動的只有噩夢中的景象,醒著的人無法把它們和黑色的影子區分開來。窗戶的下沿結了一層蕾絲般的霜花。盧米小心地摸了摸冰涼的玻璃,雖然她知道小小的冰晶結在窗戶外層,憑她手上的那點溫度是不能讓它們融化的。寒風透過窗縫吹在她的手指上,盧米縮回手,打了個冷戰。

曾經有一段時間,盧米半夜醒來,希望夜晚永遠都不要結束,白天永遠都不要到來。那時她也夢到過無盡的黑夜,不過當時那是她的希望之夢。現在,無盡的黑夜成了她的噩夢。很多事情都變了。那時盧米早上醒來會因為要起床、要迎接白天而失望。她知道白天不會帶來任何好事,她知道白天將發生的壞事比任何一個正常人能夠承受的都要多。但她還是承受下來了。也許她並沒有她們說的那麼怪異。

現在盧米回到床上,鑽回溫熱的被窩裡,疲倦替她合上了雙眼。下半夜她再也沒有做噩夢。她根本沒有做夢,至少沒有做那種讓她第二天醒來還能記住的夢。

盧米再次醒來是因為陽光照在了她身上。已經十點了。她覺得自己睡夠了,清醒得讓她感到奇怪。也許每個人早上起來就應該是這種感覺,而不是覺得自己像死了很多次後還魂的殭屍那樣。她不欣賞逃學的行為,可是今天逃學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今天她還不想看到杜卡那張得意的臉。

盧米在床墊上做著手部和腿部的伸展運動。今天她該做些什麼?也許她會去健身房。卡伊莎姨媽給她買了健身房的年卡作聖誕禮物。盧米不是每次站在那些精力充沛的跳健美操的女孩中間都覺得來對了地方,可是出汗讓她覺得舒服,而她也需要讓自己變得更有力量。杜卡突襲成功,才在短時間內佔了上風。如果盧米當時可以相信自己的肌肉,那麼她就很能輕易掙脫,讓杜卡也嘗一嘗臉頰磨在冰冷而粗糙的石頭牆上的滋味。

不要因為報復而尋找力量,而要因為今後可以不再需要經歷那些經歷後會讓人想要報復的境遇,去尋找力量。聽起來很鄭重,實際上這句話只意味著盧米再也不想輸給別人。

她不想再去想昨天的事,她只想今天,屬於她的一天。

媽媽和姨媽常說女人時不時地花一兩天寵愛自己很重要。她們說的寵愛自己實際上就是購物、吃巧克力、洗泡泡浴、看女性雜誌和塗指甲油的代名詞。想到這裡盧米打了個冷戰,對她來說這樣的一天並不是寵愛自己,而是會讓她很不舒服,裝模作樣而已。

對她而言,寵愛自己的一天應該是漫畫、甘草糖、能讓她出汗的運動、咖喱蔬菜,最重要的就是孤獨。媽媽一直納悶她為什麼這麼喜歡一個人待著,難道她從來都不會覺得無聊嗎?盧米懶得告訴媽媽,聽著他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更容易讓她無聊。她寧可一個人待著,也不願意被一群話不投機的人包圍著。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可以完完全全地做她自己。她能感到自由。不會有人跟她提任何要求。她想要安靜的時候,不會有人說話。她不想被人碰的時候,也不會有人碰她。

盧米也非常享受去看畫展。她會給自己留出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往手機里下載夠音樂,最好是「大舉進攻」(Massive Attack)樂隊 的音樂。她不帶任何偏見,去看展覽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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