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號,星期天

雪堆閃耀著白光。十五分鐘前下了一場雪,給灰暗的積雪堆蓋上了一層潔凈而柔軟的新雪。十五分鐘前,一切還皆有可能,世界看起來那麼美。更加光明,更加寧靜,也更加自由的未來就在前方的某個地方閃光。未來,為了它可以冒巨大的風險,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張牌上,讓自己一次性地全身而退。

十五分鐘前,鵝絨般的大雪給積雪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羽絨被。然後雪突然就停了,就跟它開始得一樣突然。一縷縷陽光,從雲朵的縫隙間瀉下。整個冬天都沒人見過這麼美的一天。

現在,地上的白色開始一點一點地摻雜進紅色。紅在擴散,佔據了它下方的土地,一片雪花一片雪花地往前推移,在前進中染紅它流過的雪花。還有一部分紅色噴到了遠處的雪地上,落成一個個鮮紅的斑點。這紅那麼純粹,那麼鮮艷,如果它有聲音,肯定會尖叫出聲。

娜塔麗·斯密爾諾娃那雙棕色的眼睛盯著紅色的斑點點綴的雪地,什麼都看不見。她什麼都不再想,什麼都不再希望,也什麼都不再害怕。

十分鐘前,娜塔麗還有希望,十分鐘前,她還比生命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害怕。她用顫抖的手把一張張鈔票塞進正宗的路易威登皮包里。她一直在傾聽,哪怕是再細微不過的聲響。她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一直對自己說沒事的,沒事的,一切她都計畫好了。但是同時她也知道,任何一個計畫都不可能絕對萬無一失。她花了好幾個月反覆琢磨的計畫很可能被人輕輕一推就會倒下,破碎。

路易威登皮包里放著護照和飛往莫斯科的機票。其他任何東西她都不帶。弟弟會開著租來的車到莫斯科機場來等她,會開車把她送到幾百公里以外的小屋。世界上只有幾個人知道那座小屋的存在,媽媽和三歲的歐爾加,她的女兒,會在那裡等她。她已經一年多沒有見到女兒了。女兒會不會已經不認識她了?她們會在小屋裡躲上一兩個月,這樣她和女兒就有機會重新認識對方。她會在小屋裡一直躲到她相信危險已經過去,一直躲到她被完全遺忘。

有個聲音頑固地在娜塔麗的腦子裡嗡嗡作響,「你不會被忘掉,他們不會讓你跑掉」。她試圖說服自己,她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他們很快就能找到一個人來代替她,所以他們不會大費周章地去到她的藏身之地把她揪出來。

做這一行的,時不時有人失蹤,跟這個人一起失蹤的還有錢。這是做這一行的風險,是不可避免的損耗,就好像在超市裡沒有及時賣出去而腐爛掉的水果,最後不得不被扔掉一樣。

娜塔麗沒有數那些錢。她只是儘可能多地往包里塞鈔票。有些鈔票已經發皺捲曲了,但這並沒有關係。捲曲的五百歐元的鈔票和平整的五百歐元的鈔票一樣值錢。用它,可以買三個月的食物,如果足夠精打細算的話,甚至四個月。用它,也可以讓一個人在足夠長的時間內保持沉默。對於很多人來說,五百歐元就是沉默的價格。

二十歲的娜塔麗·斯密爾諾娃趴在雪地里,臉頰貼著冰冷的雪。她感受不到冰雪在皮膚上的刺痛,她那裸露的耳垂也感受不到零下二十五攝氏度的氣溫足以讓人凝固的寒冷。

在這陌生的國度,

在這冰封的早春,

娜塔麗,你在冷得發抖。

有個男人曾經用他那沙啞的嗓音給她唱過這首歌,還唱跑調了。娜塔麗不喜歡這首歌。歌中的娜塔麗是烏克蘭人,而她是俄羅斯人。她喜歡的是男人給她唱歌,同時撫摸著她的頭髮。當時她試著不去聽歌詞,好在這樣做並不困難。她會說一點芬蘭語,她能聽懂的比她能說的要多得多,不過她停止了費腦筋去想那些詞的意思,而是放鬆思緒聽男人唱。那些芬蘭語單詞交織在一起,喪失了意思,只剩下一個一個的音符,連成一串從男人的嘴裡蹦出,飄到娜塔麗的頸後。

五分鐘前,娜塔麗想到了這個男人,還有男人那雙略微粗笨的手。男人會想她嗎?也許會有那麼一點,也許僅僅只是那麼一點點,但不會太多,因為男人並不愛她。如果男人真的愛她,那麼他肯定會像他多次信誓旦旦的那樣,幫娜塔麗安排好一切。可是現在娜塔麗卻不得不自己去安排那些事情。

兩分鐘前,娜塔麗「咔嗒」一聲,合上了皮包。皮包因為裝滿了鈔票而顯得鼓鼓囊囊的。她迅速清除了自己留下的痕迹,瞥了一眼掛在門口的鏡子中的自己:染成淺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珠,細細的眉毛和閃著紅色的嘴唇。她的臉色蒼白,眼睛下方是因為熬夜而產生的黑眼圈。她正要離開,嘴裡嘗到了自由夾雜著恐懼的味道。跟鐵一樣的味道。

兩分鐘前,她直視著鏡子中的自己的眼睛,抬起下巴。她要利用這個機會全身而退。

娜塔麗聽到了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她凝固在了原地。她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聲,又分辨出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的腳步聲。一共三個人。三個人正從正門進來。她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逃跑。

一分鐘前,娜塔麗穿過廚房,向通往露台的門跑去。她摸索著去找門上的鎖,可是顫抖的手讓她無法把門打開。最後,門奇蹟般地開了。娜塔麗從覆蓋著盧米的露台上跑過,跑向院子。她的皮靴陷進了雪中,可她仍然拚命向前跑,沒有扭頭往後看。她什麼都沒聽見。有那麼一刻,她的心裡冒出一個想法,說不定她能夠脫險,能夠逃跑,能夠獲勝。

三十秒鐘前,一把裝著消音器的手槍的扳機被扣動了,一顆子彈穿透娜塔麗的大衣的後襟,穿透她的皮膚,不偏不倚地穿透她的脊柱,撕破她的內臟,最後穿透了娜塔麗緊緊貼在胸前的路易威登皮包。

娜塔麗向前倒下,倒在了潔白的、還沒有人觸碰過的雪地里。

娜塔麗身下,一片鮮紅在擴散。紅吞噬掉周圍的盧米。那片鮮紅剛開始還是貪婪的、溫熱的,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紅一點一點地冷卻。有個緩慢而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走向躺在雪地中的娜塔麗,斯密爾諾娃,可是她已經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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