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

柯羅威教士的車隊,出發的日子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的清晨。天邊的晨曦邊緣綉了一圈金邊,預示這又是一個晴天,略有些悶熱。

早上七點鐘整,柯羅威教士換上一身整潔的綢面黑袍,一臉肅穆地等在萬牲園門口。其他動物都已經妥當地裝在籠子里,只有萬福站在他身旁。飼養員如釋重負地朝遠方眺望,希望能早一點把這些負擔交接出去。

老畢還沒到,他要先駕著馬車趕到燈市口教堂門前,在那裡裝好教士的其他物品,再和其他車夫會合,然後一起出城朝萬牲園趕去。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遠遠地,教士忽然聽到木軲轆軋在土路上的咯吱聲,還夾雜著雜亂的馬蹄聲。他抬起頭,看到四輛大車朝著門口魚貫而來,揚起高高的塵土。教士的內心忽然湧起一陣激動,這趟籌謀已久的旅程終於要正式開始了。他捏住十字架,用拇指的指肚輕輕摩挲著,滿懷期待。

車隊很快在萬牲園前停穩。老畢的車走在第一位。他的那輛花輪大車和他的臉一樣飽經風霜,掛著綵綢的轅頭磨得渾圓,兩個大車輪上已有多處裂開的痕迹。粗布與竹枝紮起來的白車篷四處可見縫補痕迹,針腳很大,抬頭看時會覺得有無數蜈蚣爬動。拉車的兩匹雜色閹馬倒是精神抖擻,時常仰起脖子發出嘶鳴。

其他三輛車的狀況也差不多,雖然陳舊,但都保養得不錯。老畢找的這些車夫,這趟差事都還挺滿意,運送教士是個好差事,酬勞豐厚,就是路上不太安穩。不過到了赤峰,他們還可以拉一批正北黃芪回北京,這一來一回,賺得可不少。因此老畢很輕易地就說服了他們。

幾個車夫停好了車,開始七手八腳地把那些動物都弄上車。獅子虎賁最麻煩,它被關在一個木頭籠子里,只能靠一排小滾木往馬車上推。虎賁對這個舉動不太高興,焦躁地轉來轉去,還不時試圖伸出爪子去撓周圍的人。老畢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那些車夫重新工作。

教士特意找了一片大苫布,把籠子整個蓋住,否則會在沿途引發恐慌。

比起虎賁來,其他動物則好裝多了。狒狒們只是吱吱叫了幾聲,至於那條蟒蛇,仍舊懶洋洋地盤成一團,沒費多少周折就上了車。只有兩匹虎紋馬吉祥、如意不那麼配合,堅決不允許老畢給它們套挽繩,一套就前蹄舉起,要麼就伸脖子去咬那些轅馬。飼養員只得用鞭子抽打,希望這些野性十足的傢伙能記住教訓。

老畢趕的車是單轅篷車,專用於坐人。車廂里的前半部是柯羅威教士的座位,裡面是一個寬面板凳,上面還很貼心地擱了一個塞滿糠皮的軟墊,上頭還掛了一個小巧的橫木架,虎皮鸚鵡正好可以站在那裡。車廂的後半部則是一些書籍、聖器、日常用品和幾件農具,這讓教士感覺自己像是去西部墾荒的移民一樣。

柯羅威教士懷裡還鼓鼓囊囊地揣著日升昌的二百兩銀票和三十枚鷹洋。教士自己的錢已經全投在動物身上了,這是總堂為開拓教士準備的啟動資金。會督雖然不贊同柯羅威教士的做法,但考慮到赤峰的惡劣環境,還以個人名義額外給他捐了一根金條。刨去建教堂的錢之外,這些錢足可以支撐一年。至於一年後的開銷,就要靠柯羅威教士的智慧和主的意志了。

小滿也跟隨父親來送行,隨行的還有一個胖胖的女子。小滿的媽媽去世很早,這個女子大概是畢家的鄰居。老畢沒有別的家人,每次出遠門都會把孩子託付給鄰居照顧。

小滿好奇地盯了一會兒萬福,右手卻始終緊緊抓住老畢的衣角,咬著嘴唇,似乎不願意讓父親離去。教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小滿,說:「你的父親很快就會回來。」可小滿仍舊保持沉默,不見任何笑容。教士有點兒尷尬,摸摸身上的袍子,發現沒什麼其他適合送小孩子的東西。

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忽然頭頂撲簌簌傳來聲音,那隻肥大的虎皮鸚鵡從車廂里飛了出來,落在小滿的肩頭,發出爽朗而意味不明的叫聲。

鸚鵡的出現,讓小滿的表情鬆懈了一點兒。可老畢對兒子的出現卻很不耐煩,他把小滿拽住衣角的手粗暴地扯開,然後轉身跳上馬車。小滿「啊啊」地大叫起來,試圖阻止父親,女鄰居卻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向前去。

就在這個時候,萬福出乎意料地動了。她挪動緩慢的腳步,走到小滿身旁。女鄰居沒見過這麼碩大的動物,嚇得大喊一聲,鬆開小滿遠遠逃開。

小滿沒有動,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萬福注視了他良久,小孩子忽然點點頭,對著大象發出一聲奇妙的哼叫。萬福略微低下頭,用長長的鼻子捲住小滿,把他幼小的身軀輕輕托起在半空。

在一片忙亂中,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每個人都以為是大象忽然要對孩子施暴。車夫們揮動馬鞭,發出吼聲,就連柯羅威教士都有點兒驚訝,想要伸手去阻攔。萬福不慌不忙,用長鼻子把小滿在空中移動,然後擱在了第一輛馬車的掌車位置,恰好就在老畢的身旁。轅馬不安地踢了踢地面,把車子扯動了幾分。

這個意外的插曲讓周圍人鬆了一口氣,大家都鬨笑起來。老畢漲紅了臉,把不情願的小滿抱下車,交給戰戰兢兢的鄰居。小滿還是拽著父親的胳膊不撒手,老畢臉一板,給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悻悻縮回了手。

柯羅威教士以為萬福對小孩子有著天生的好感,他拍拍她的耳朵說:「我們沒辦法帶一個孩子去草原,他會在京城等他父親回來。」萬福把鼻子垂下來,沒有再動,可是她看向小滿的眼神充滿歉疚。

老畢無奈地揮了揮手,胖鄰居趕緊把小滿抱開,轉身離去。小滿停止了掙扎,又恢複成那一副漠然的神情,他反身抱住大人,把下巴擱在胖鄰居的肩膀上,兩隻細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車隊,就這樣逐漸遠離。

車夫們又繼續做起裝貨工作。很快,所有的貨物和動物都安置妥當。時辰已到,必須要出發了。

柯羅威教士費力地鑽進篷車的車廂里,在墊子上坐好。虎皮鸚鵡撲落落地站到支架上,趾高氣揚地環顧四周。車夫老畢把辮子盤在脖子上,咬住辮梢,然後赤著腳踩住車邊的木頭側欄,嘎吱嘎吱地爬上車頂。

柯羅威教士好奇地探出頭朝車頂望去,看到老畢從懷裡拿出一個漆成土金色的木製十字架,用力往下插,恰好嵌在一個凸起的柳木座兒上。老畢晃了晃,確保十字架放穩,雙手拜了拜,然後跳下來。柯羅威教士知道,當地人管這個叫「請十字」,意在告訴沿途的人這是教會僱傭的車輛,這樣一般的盜匪和官府都不太願意招惹。

但老畢接下來的動作,讓柯羅威教士有些驚訝。他拿出一束香點燃,圍著馬車轉了一圈,嘴裡念念有詞。香煙很快繚繞在馬車四周。末了,老畢把香根兒插在馬匹的轡頭縫裡,和一個黃澄澄的鋥亮小銅鈴鐺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柯羅威教士學過本土宗教的知識,知道這東西叫作三清鈴,是道教的一種法器。他有些不悅地把頭探出車窗,提醒老畢這是一種褻瀆。老畢點頭哈腰地解釋,說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發,拔腿順風順雨。又解釋說,車馬行忌說「上路」,都叫「拔腿兒」,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銅鈴。

在橫渡太平洋的輪船上,柯羅威教士曾閱讀過公理會先賢盧公明寫的《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盧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傳教,前後持續十四年,可謂功勛卓著。他在傳教期間,悉心研究了中國人的習俗、觀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會來華教士們的必讀資料。

在書中,盧公明這樣評價中國的信仰狀況:「在中國,人們抱持著這樣一種觀念——毋寧說是一種錯誤的觀念——他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贖。」這句話給柯羅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儘管這本書寫於幾十年前,但老畢這種滿不在乎地從一個信仰跳到另外一個的舉動,證明盧公明對這個古老國度的評價現在仍不過時。

柯羅威教士堅持要把銅鈴摘下去,老畢不願意得罪這位主顧,只得不情願地摘走揣到懷裡。等到柯羅威教士一轉身,他又偷偷把銅鈴掛到車前板的擋子旁,拿了塊髒兮兮的墊布給蓋上。柯羅威教士看到了,不過沒有再堅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經過這麼一場小小的風波之後,老畢把車閘推開,鞭子凌空一甩脆響,轅馬打著響鼻邁開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輪子緩慢地碾過滿是塵土的路面,整架馬車的關節都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其他三輛車也陸續啟動。

兩匹虎紋馬分別被一輛車在側面牽著,不太情願地朝前走去。它們很快發現四周和萬牲園不一樣,變得蠢蠢欲動,想要咬斷牽繩,各自跑開。

這時獅子的一聲低吼從苫布下的木籠里傳出來,那兩匹獃頭獃腦的馬這才老實下來。

萬福則單獨拴在老畢的車後頭,緩慢地朝前走去。柯羅威教士從座位上回過頭去,關切地看向萬福。事實上,她才是整個車隊的控制者,每一輛車的速度,都必須以她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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