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牲園

故事最初的萌芽,不在赤峰,而是在綏遠的歸化城裡。

晚清光緒年間,歸化城裡來了一位從倫敦遠道而至的教士。他本名叫傑克·喬治,華文名字叫華國祥,受中國內地會的委託,希望能在這一處中蒙要地打開局面,把主的榮光散播到蒙古地區。

華國祥攜夫人一起進了歸化城,在水渠巷商家永寧號院內租房立會,建起了第一座基督教新教的教堂,叫作「耶穌堂」。他開始時沿用教內舊例,在教堂開壇佈道,分發《聖經》。可惜當地居民多無興趣,饒是華國祥費盡唇舌,也招不來多少人肯到教堂聽講,遑論發展信眾。

華妻精通西醫,在丈夫忙於傳教的同時,她在順城街三星成巷內設下一所醫院,以西醫之術為人診治,贏得了很高的讚譽。病人得到她的救治,多是感恩戴德,她便趁機勸說皈依。幾年下來,她感召的信徒反倒比華國祥多些。

歸化城裡有個財神廟,乃是雍正二年修建。廟前有個軒敞的二層戲台,名叫樂樓。每逢祭財神之日,就有樂班戲班在樂樓上表演助興,下面觀者如山,擠得里三層外三層,比過年還熱鬧,是歸化城一等一的繁華之處。華國祥有一天無意中路過,看到這麼熱鬧的情景,不由得仰天長嘆:「如果我教堂的信眾能有此規模,死也甘心了。」

華妻聽到感慨,勸說了幾句,不巧正觸及華國祥的傷心事,與她大吵了一架。夫妻倆本來相敬如賓,卻因為這件小事起了隔閡。華妻積鬱於胸,一病卧床不起。華國祥後悔不已,向內地會寫信求助,懇請他們寄些英國家鄉風景的畫片來,希望能化解華妻心病。

內地會英國總部有一個與華國祥素來交好的朋友,寫信給華國祥說了件趣事:歐洲最近出了一個新發明,樣式如同相機,但舉燈輪轉,可以映出會動的畫面,叫作電影機。朋友建議他不妨弄一台來,拍點故國風物,或可解憂。

華國祥一聽大喜,請人搜購,終於買到一台,輾轉萬里運到歸化城內。華妻看了,精神果然復轉健旺。她病癒之後,對華國祥說,這機器繪影如生,實在神奇,只是為她一人欣賞,太過浪費,不如把它賣掉,彌補傳教的費用。

華國祥有些不舍,他覺得這個事端是從財神廟起,也應該在財神廟內結束,轉念之間,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想法。

過了月旬,歸化居民忽然發現城內各處有了許多貼紙,上書某年月日,財神廟內樂樓顯奇景,夜間開演不收票費云云字樣。居民們都猜測這一定又是什麼新戲班子搞的噱頭。歸化居民最喜歡熱鬧,到了日子,財神廟下聚得人山人海。不料樂樓上靜悄悄一片,只站著一個大鼻子洋人,一個怪匣子,背後牆壁刷得雪白一片。

那個大鼻子洋人,自然就是華國祥。他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啟動電影機,雪白的牆壁上,陡然映出了《火車進站》《工人下班》以及各種英國風物的影畫。歸化城的居民看到牆上突現活人活馬,無不駭然,下意識就要跑開。等過了一陣,他們才意識到這些不過是虛幻畫面,遂放下心來,看得如痴如醉。

一直到午夜,觀眾們仍群聚在樓下,一遍又一遍地欣賞新鮮的電光戲影,最後官府出面驅趕,放映才停止。燈光一亮,一切幻象倏然消失,觀眾們這才依依不捨地散去。於是,在古老的草原上,第一次出現電影的光亮,對大部分觀眾來說,那是一生之中最夢幻的時刻,在許多年後仍舊會被偶爾想起。

一夜過後,華國祥聲威大震。從此每月初一、十五,他都會在樂樓放映一場,平時禮拜之時,還在教堂放映幾段,每場都是水泄不通,連當地王爺、喇嘛都跑來看。時人謂之「影戲」。而華國祥趁機佈道,收效甚好。《綏遠志略》說:「以幻燈影片放映於財神廟樂樓上,夜間開演,不收票費,俟群眾既集,輒乘時宣傳耶穌教義,勸人信奉。」可見宣教效果奇佳。憑著這枚利器,華國祥在綏遠地區遠近聞名,傳教事業一日千里。

華國祥的這一段事迹,被記者寫成報道刊登在《中國通訊》上。這一幅草原電光戲影的奇景,遂漂洋過海,流傳到歐美等地,在傳教士的圈子裡一度流傳甚廣,人人津津樂道。可惜對大部分人來說,這畢竟只是來自遠域的獵奇談資。隨著時間流逝,它逐漸被人淡忘,連同古老草原以及生活在那裡的居民一起,湮沒在故紙堆中,默默無聞。

若干年後,彷彿命中注定似的,一位美國公理會的教士走進孟菲斯的公立圖書館,翻開滿是塵土的《中國通訊》,無意中讀到這段往事。他突然之間心有所感,抬起頭來看向天空,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事就這樣成了。

這位教士,叫作摩根·柯羅威,土生土長的伯靈頓人。父親是牙醫,母親是當地頗有名望的慈善家,兩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他從小便立志成為一名傳教士。

從柯羅威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來看,他個頭不高,肩膀卻很寬闊,雙肩之間的小圓腦袋像是一枚滑稽的橡子兒。這枚橡子兒上綴著兩撇無精打採的八字眉,眉毛儘力向兩側撇去,幾乎和健茂的絡腮鬍子連綴在一起。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雙湛藍色的細長眼眸,始終散發著頑童般的光芒,感覺他對整個世界充滿豐沛的好奇,從未厭倦,也從未長大。

正因為如此,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柯羅威教士是個虔誠而善良的人,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兒異想天開。

比如他經常在佈道前用教堂的管風琴彈奏拉格泰姆——一種剛剛流行於新奧爾良的黑人音樂,或者在《聖經》里夾入托馬斯·納斯特的諷刺漫畫明信片,分發給信眾。他甚至學過捷格舞和拖步舞。總之一切世俗的流行藝術,柯羅威教士都有興趣帶進教堂嘗試一番。很多人覺得這實在太離經叛道,不過柯羅威教士很固執,他對這些意見統統置若罔聞,繼續我行我素。

「我應該遵從我的內心,因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柯羅威教士固執地說。

在他四十五歲生日過後的第三天,柯羅威教士接到了一封來自美國公理會差會的藍白信函。美國公理會差會負責海外傳教事務,每年都向東亞、南亞、中東和非洲派遣許多傳教士,去開拓上帝的領土。這一年,柯羅威教士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中國派遣推薦名單上。推薦人認為他信仰堅定、性格強韌、頭腦靈活,是去東方傳教的最佳人選。

當時去中國傳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據說那裡衛生條件非常差,氣候不好,當地人充滿了敵意,教士死亡率很高。如果沒有堅定的信仰,很難踏入那片荊棘之地。

柯羅威教士小的時候,在伯靈頓的公立圖書館讀到過一本《馬可·波羅遊記》。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書中描繪的蒙古草原,像是一片飄在落日邊緣的晚霞——神聖、神秘,並且遙不可及。現在看到這封信函,柯羅威教士天性中屬於孩子的那一部分突然蘇醒了,跳著叫著,伸出手想去抓住天邊的彩霞。

於是,柯羅威教士抑制住內心的雀躍,拿起鋼筆,決定接受這份使命。他對於神秘的東方一直懷有強烈而蒙昧的好奇,這次前往中國,到底是為了散播主的福音,還是想滿足好奇心,連他自己都無從分辨,抑或兩者兼有。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在真正的草原先入地獄,再上天堂。

公理會差會的正式派遣信很快寄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為了做充足的準備,柯羅威教士再次前往伯靈頓圖書館,那裡存放著一套完整的《中國通訊》,裡面記錄了關於那個古老帝國的方方面面。就在這次查詢中,他讀到了華國祥的故事,為這個絕妙的主意而震撼。

他決定效仿這位先賢的故智,自己掏腰包購買了一台愛迪生公司的最新型電影機和幾盤膠片,準備帶去中國。柯羅威教士相信,這將對他的傳教事業大有裨益,重現華國祥在歸化城的奇蹟。

在這一年的夏天,柯羅威教士帶著他的電影機,和其他九位教士乘坐輪船橫跨太平洋。在旅途中,他找來和中國相關的書籍、公理會雜誌和傳教士的書信,發現這些記載對那個東方大國的描述混亂而矛盾,莫衷一是,就像把許多盒拼圖混在一起,無法拼湊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圖景。

每到這時候,柯羅威教士會放下書本,站在船頭向遠處的東方眺望。他能看到,泛著蒼白泡沫的海浪在太平洋季風的吹拂下緩慢而優雅地翻卷著,墨綠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的魚缸里盛滿了液態的祖母綠寶石,虛化的邊界漫延至視線與地球曲面的切點,寬闊到無法用任何東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就像草原?

柯羅威教士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一望無際的碧海綠浪,和腦中的草原圖景逐漸重疊。他覺得這個幻想,遠比書籍中的描述更顯得真實可信。

這些雄心壯志的牧者首先抵達上海,短暫休整後又前往北京,住在燈市口油坊衚衕的公理會華北總堂。這裡在庚子事變中曾被義和團燒毀,重修的教堂剛剛落成不久,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四層哥特式建築,四邊鑲嵌著漂亮的彩色玻璃,高聳的十字架尖頂在四周低矮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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