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書家謝澹如

愛書家謝澹如

瞿秋白先生在上海時,除了住在魯迅先生家中以外,有一段時間,是住在謝澹如先生家裡的。

謝澹如的家,在上海南市。在當時上海鷹犬密布之下,瞿秋白先生的安全,是隨時會發生問題的。他不住在租界上,偏偏要住在南市。這個抉擇,不僅夠大膽,而且是十分明智的。因為澹如家中富有,在南市有自己的房屋,四壁圖書,人又生得文靜,戴了一副金絲眼鏡,儼然是一位"濁世佳公子",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家裡的往來人物。因此瞿秋白先生住在他的家裡,雖然地點是在當時中國官廳範圍內的南市,反而比外國人管轄下的租界更為安全。

澹如不僅曾隱蔽過瞿秋白先生,有一批很重要的革命文獻,也是由他經手收藏,得以逃過劫難。解放後完整無恙的交還給有關方面,曾經受到了褒獎。

澹如在解放後任上海魯迅紀念館館長。一九五七年我經過上海,特地到大陸新邨去找他。大家本是年輕時代的朋友,曾經朝夕相見,這時一別二十年,一見了面,歲月無情,彼此都改變了,幾乎認不出,但是細看了一眼,隨即相對哈哈大笑,喜出望外,想不到仍有機會可以見面。當時澹如的身體很不好,說患著很嚴重的胃病。因此後來參觀魯迅故居,要樓上樓下的跑一陣,為了不想辛苦他,特地辭謝了他的陪伴。

澹如是一位愛書家。自從有新文藝出版物出版以來,不論是刊物或單行本,他必定每一種買兩冊,一冊隨手讀閱,一冊則收藏起來不動。這當然很花錢,可是當時他恰巧有這一份財力。他又喜歡買西書,不論新舊都買,尤其喜歡買舊的,因此當時上海舊書店中人,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

我們的交情就是這樣訂下來的。他當然是創造社出版部的股東,又是通信圖書館的支持人。凡是有關"書"的活動,總有他一份。我也正是如此。

在當時上海那幾家專售外國舊書的書店裡,若是架上有一本好書被人買了去,那不用問,不歸於楊,即歸於墨,不是他買了去,就一定是我買了去。

有一時期,他自己還在虹口老靶子路口開了一家專售外國書的舊書店。

從愛跑舊書店到自己下海開舊書店,澹如的書癖之深,可以想見了。

澹如在上海南市紫霞路的家,也就是瞿秋白先生曾經寄居過的地方,在"八?一三"抗日戰爭中,已經毀於日軍的炮火。他的那一份藏書,不知可曾搶救出來?可惜那次在上海再見到他時,不曾向他問起這事。

他買新出版的書,和買定期刊物一樣,也是照例每一種買雙份,而且有新出版物必買,這樣繼續了有十多年。這十多年,是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七年那一段時期,這時正是上海新文藝出版事業最蓬勃的時代,也是革命高潮迭起的時代。諸如所購存的這一份單行本和期刊,是非常完整的,因此在參考資料價值上極大。尤其是當時各地出版的進步刊物,他購藏得最完整。這在其時還不覺得什麼,時間一久,就成了重金難覓,非常可貴的文獻。因此他的這一份藏書若是不曾搶救出來,且不說在金錢上的損失,在文獻參考價值上的損失,就已經無法估計了。

前幾年彷彿在報上讀過,他曾經將自己收藏的一批早期秘密發行的進步刊物,捐獻給國家。也許他的藏書曾有一部分免於兵燹之厄,那將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當然也藏有不少西書,但在文獻價值上,當然不能與他那一份完整的期刊和新文藝書相比。

至於我自己的那一份藏書,後來卻在那一次戰爭中完全失散了。我在一九三八年春天離開上海,經過香港到廣州,是隻身出走的,幾乎一本書也沒有帶。後來再過了幾個月,家人也避禍到香港,只是將我書桌上平時經常參考或是新買的幾十本書,給我順手帶了來,其餘都留在上海。

在這幾十本帶到香港來的書籍,全是西書,而且多是關於書志學的。我從廣州到香港來接家人和孩子,將他們安頓好,再回廣州去時,曾經從這幾十本書之中,挑選了十幾本帶到廣州去。後來日軍在大鵬灣登陸,廣州瞬即淪陷,這十幾本書連同我的全部衣物,又在廣州喪失了。

我留在上海的全部藏書,後來也完全失散。失散的經過,我至今仍不大清楚。總之是,我們離開上海時所拜託保管的親戚,他們後來也離開了,再轉託給別人。在那兵荒馬亂的時代,這麼一再轉手,下落遂不可問。後來有許多朋友曾在上海舊書店裡和書攤上買到我的書,可知已經零碎的分散,不可究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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