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〇〇四年十月

伊拉克尼尼微省塔法市

張著嘴哭泣的默夫,消失了。迫擊炮彈把破舊的教堂屋頂砸出了個窟窿。女醫務兵攤著四肢,躺在從那個窟窿透射下來的一束陽光里。周圍茂盛的雜草沾染了她的斑斑血跡。默夫是在看到這一幕之後離開的。他沒有參加女醫務兵的葬禮。女醫務兵的葬禮上,旅部的軍士長把女醫務兵的步槍插在她的兩隻靴子中間,並把她那頂完好無損的小頭盔套在步槍頂端。此時,默夫已通過鐵絲網的一個窟窿,離開了基地。沙塵里散落著他的衣服和拆卸開來的武器部件。

默夫消失了,但我們尚不知情。大家懶洋洋地待在我們排所在的區域,半睡半醒。月光下,膠合板搭建的警戒塔和蛇腹形鐵絲網上分布著片片陰影。誰也沒想到這天晚上會有什麼不同,直到幾小時後,斯特林中士平靜地走到我們中間,說:「有人今天吃錯藥了。都他媽的給我打起精神。」他顯得非常惱怒,因為我們「千姿百態」,毫無紀律:有的躺著,有的站著,有的聚在一塊,有的獨自坐在稍微遠離大家的地方。不過,很難分辨下面三件事,到底哪件最令他惱怒:他手下亂糟糟的,東一個,西一個,好像從小孩玩具盒倒出來的玩具兵;查點人數時,手下的表現糟糕透頂;有個手下失蹤了。警報聲大作,響徹整個基地——一如往常,事情已經發生了,警報才響。「我們去找到他。」斯特林說。

我們迅速集合,抓起步槍,準備向塔法市區進發。一隊隊士兵從基地各個大門傾瀉而出,湧上一條條衚衕和街道。一百支步槍裝填彈藥的聲音,在悶熱的黑夜久久回蕩。隨著我們到達城邊,進入市區,那些亮著燈的房屋匆忙拉上了窗帘。我們端著步槍,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嚇得街上的狗紛紛躲進陰影里。此時已過宵禁時間,市區空蕩蕩的,有如一片地下墓穴。黑乎乎的衚衕縱橫交錯,整個城市又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誰也不知道,我們會一小時之後回來,還是一星期之後回來;會毫髮無損地回來,還是會在濕冷的水渠或乾燥的沙地留下身體的一部分。世事難料,計畫和努力都是徒勞的。筋疲力盡的我們,似乎終於知道了自己到底有多麼疲勞。我們排的人有如從拖把布擰下的一股細流,朝橫跨一號公路的那座橋前進。走了約一千米後,終於,有個人高舉著雙手,出現在一棟房子的門口。只聽見嘩啦一聲,二十支步槍同時對準了他。

「先生,先生,別開槍,先生。」那人帶著濃重的喉音,結結巴巴地求饒。他站在門口昏暗的燈光里,渾身哆嗦,顯然非常害怕。「我見過那個男孩。」他說。

我們把那人的雙手捆起來,讓他背靠他家的磚牆,坐到地上,然後找來一名翻譯。來的翻譯,戴著露出雙眼和嘴巴的黑色面罩。他和那人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我們則密切注意街上的情況,目光在窗戶和路燈、路邊彎曲的樹木和漆黑的陰影之間來回掃視。翻譯跪在那人大腿上,雙手揪著那人骯髒的長袍。通過翻譯的肢體語言,我們知道他是在問:他在哪?你知道些什麼?

那人來到他家附近的商店,打算給妻子買點杏子哈爾瓦 。他和店主是朋友。他們在聊天氣熱、家庭和打仗的事。聊著,聊著,背對著街的他發現,店主突然臉變得僵硬而蒼白,眼睛大睜並放出光來。於是,那人把錢放到櫃檯上,慢吞吞地轉過身。

從基地旁的鐵軌上走過來一個赤身裸體的外國男孩——除了晒成古銅色的手和臉,身上其他部位沒有任何顏色。那男孩像幽靈似的,在瓦礫和鐵絲網之間穿梭,雙腿和雙腳淌著血。

那人邊說,邊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們,好像我們能為他解開什麼謎團似的。說話過程中,他不停地揮舞被捆綁的雙手。最後,他終於停下來,歇了口氣,把雙手放到頭頂,用磕磕巴巴的英語問:「先生,那個男孩為什麼裸著身子走路啊?」他這麼問,好像我們知道原因,但為了折磨他,故意不告訴他似的。

有人用胳膊肘推了推翻譯。後者喝令那人繼續往下講。於是,那人又說默夫穿過街,徑直朝他們走來。默夫走過的地方,沙塵里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走到他們身邊時,默夫抬起頭,茫然地望向天空,並停下腳步。

我們想像當時,默夫淺藍色的眼睛哭得通紅;悶熱的夜晚,整座城市都好像蔫了;乾燥的微風中混雜著臭水溝的臭味、熏羔羊肉的香味以及附近那條河清涼的水汽。

默夫拖著腳,搖搖晃晃地朝那兩人走去,身上大汗淋漓。他彷彿漫步於一座靜謐的巨大博物館裡,邊走邊欣賞畫中城市的基本結構和暮色的濃淡深淺,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兩人的存在。

斯特林中士說出了大家心中的不耐煩:「他媽的,他到底在哪?」

「嗯——」那人鬼鬼祟祟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們曾試圖喚醒發獃的默夫,並喊著求他返回基地。但就在他們大喊大叫時,默夫看見了一個老乞丐的身影,於是轉過身,隔著他們望了很久,然後走開了。

那兩人看著默夫越走越遠。他赤裸的身體似在不停地閃爍,一會兒隱沒在黑暗裡,一會兒出現在昏暗的、一閃一閃的路燈下。那個乞丐佝僂著身子,在環形路口邊上的垃圾堆里翻找東西。穿越路口的默夫,橫衝直撞地走過一束束車前燈,逼得過往車輛紛紛急剎車。一時間,刺耳的剎車聲此起彼伏。沒等默夫到達對面,路口的所有車輛都停了下來。車上的人打開車門,探著身子站在車子底板邊緣,震驚地看著他。那一會兒,除了劣質發動機氣缸的噪音,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

那兩人最後看到默夫時,他淌著血,走到了穿粗布衣的乞丐身邊。那乞丐仍蹲在垃圾堆旁,仔細收集瓜皮和麵包皮,顧不上趕一趕頭頂盤旋的蒼蠅。黃色的路燈下,那群蒼蠅閃閃發亮。那人說一如其他所有人,他和店主對眼前的情形感到十分震驚。燈光里,一所破敗不堪的老房子牆邊,老乞丐抓住默夫的手,拉著他走進了黑暗中。

那人看了看翻譯,然後看著我們,說:「他們走進衚衕……消失了。」我們割斷那人手上的繩子,然後朝西北方的環形路口走去。靴子踢起的沙塵,落到我們的褲腿上,看著好像一層石灰。一群飛鳥及其影子掠過我們眼前。周圍傳來幾個沉悶的聲音:遠處有輛車子在響;一個老頭在某所房子門口喘著粗氣,他妻子的睡袍下擺在泥土地上窸窸窣窣地拖動。我們翻過一個小坡,看到眼前到處都是燈光。

我們走到路口,然後沿路口邊緣散開。路口上的那些人一臉茫然,在車子之間來回穿梭,低聲交談。他們的手拚命地指來指去,彷彿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選擇人生的方向。

進入燈光前,我們檢查了自己的武器,並預測了可能遭遇的威脅。有人聳了聳肩。於是,我們起身,走出黑暗的邊緣。跟站在路口的那些人相比,我們的行動整齊劃一,我們的樣子與眾不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四散而逃。我們知道他們是因為害怕才跑的,所以並未追趕。剩下的人坐進老爺車,開車離去。破舊的發動機發出刺耳的轟鳴。橡膠的氣味跟瀰漫的腐臭混雜在一起。

我們順著路口的邊緣搜查。路邊的幾盞路燈發出細微的嗡嗡聲。遭到遺棄的車子尚未完全冷卻,不時發出輕輕的滴答聲。我們在陰影里搜尋默夫留下的蛛絲馬跡,以弄清他的去向。一名二等兵在一條衚衕里喊了起來。那條衚衕的口子被一塊破舊的綠色雨篷遮擋,顯得非常隱蔽。

那名二等兵正跪在地上,仔細檢查一堆腐爛的柑橘。柑橘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蒼蠅。我們朝那名二等兵走去,同時看著他用雙手在濕漉漉、黏糊糊的果肉堆里扒來扒去。成群的蒼蠅在他身邊盤旋,不時圍上去叮咬他。腐爛的柑橘堆里漸漸露出一灘黑乎乎的水跡。銅的氣味越來越濃,跟乞丐撿的爛柑橘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那是血!」有人說。一束光線順著衚衕,照向遠處。我們眼前出現了一串微微發亮的腳印,通向一座黑乎乎的迷宮。那座迷宮裡分布著一段段台階和一個個未知的拐角。我們再次檢查了自己的武器,並在輕微的拉動槍栓的噪音中,默默地鼓起勇氣,然後走進衚衕。

黑暗中,我們循著一隻燕子的叫聲,七彎八拐,來到一處岔路口。岔路口中間趴著個老頭,身穿薄薄的、滿是沙塵的粗布衣,散發出陣陣爛柑橘的臭味。有人輕輕地踢了踢老頭。毫無反應。月光下,尚未凝固的血液從那人的靴子不斷滴落。我們把乞丐翻了個身。爛瘡化膿的臭味撲鼻而來,令人難以忍受——他受過毒打,身上本已結痂的爛瘡全都爆裂了。我們腳下,灰白色的屍斑迅速布滿乞丐皺巴巴的皮膚,並且變得越來越蒼白。

斯特林中士咬著下唇,站在蜷縮的屍體旁。他的雙手隨意地插在衣袋裡,步槍鬆鬆地挎在肩上。

「現在怎麼辦?」我們問。

斯特林回過頭,聳聳肩,說:「媽的,我也不知道。」

我們腳下的死人似乎動了一會兒,但那只是因為屍體正在變得僵硬,死去的肌肉在那老頭脆弱的骨頭上微微收縮。誰也不知道到底該走哪條路。我們在鋪著石板的地面上仔細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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