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〇〇五年十一月

美國弗吉尼亞州里士滿市

秋天再度來臨時,我已在河邊舊煤氣廠的樓里住習慣了。我的生活非常簡單——孤身一人,住在高層的一套房間里。對我來說,這樣的生活堪稱完美。偶爾,有隻花斑流浪貓會光臨那個掛在窗前的、亂糟糟的花盆。那隻貓喜歡在各扇窗戶的窗檯和窗沿溜達,在樓外那些空調機箱和為數不多的幾個陽台之間跳來跳去。有一兩次,我伸出手,打算撫摸它。「過來,哥們兒,」我說,「過來,小貓咪。」但那隻貓僅僅「喵喵」地沖我叫喚幾聲,繼續把臉對著一截光禿禿的斷枝蹭來蹭去。我把幾枚勳章掛在小煤氣加熱機的上方,把從默夫頭盔里拿的那張照片,用大頭釘釘在窗邊開裂的牆角里。我幾乎足不出戶。

有時,我會穿過一座小橋,去河對岸的城裡買一箱啤酒或一盒冰凍肉餡餅。回來的路上,我大多數時候都低著頭、盯著靴子的鞋面走路,所以總是發現退伍後,自己的步伐越來越小,最後完全變成了拖著腳走路。天夠冷的話,我會拿幾瓶啤酒,在窗台上放過夜。因為沒有適當的廚具,我就用烤盤加熱餡餅。每當夜幕降臨,窗戶四周結起白霜,我就開始瀏覽從垃圾桶撿來的雜誌,尋找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我會吃一頓半生不熟的晚飯;為讓自己睡著,又會喝足夠多的、在窗檯冷凍的啤酒。我不時把乾瘦而蒼白的胳膊伸過發黃的窗帘,邊用似乎脫離了身體的一隻手抓起窗台上的啤酒,拿進屋裡,邊對自己說:睡覺前最後一瓶,真的最後一瓶。窗戶正對著河道拐彎處的小河谷。我老是想,如果這時有人從河邊望過來,他們會看到什麼。

我從凱馬特廉價超市買了支廉價步槍。每天早晨,我會走上樓頂,舉著步槍,朝底下牆根處越積越多的垃圾射擊。偶爾,子彈會迸出火星,濺到余火未盡的木塊上,引燃木塊下的硬紙板和織物。我還會用瞄準鏡瞄準空中的飛鳥,讓手中的槍管緊隨它們的身體移動。但每當這時,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一陣哆嗦。接著,我會不停地裝填子彈,卸下子彈,再裝填子彈……但並不開槍。澆了瀝青的樓頂上,沒打出的子彈在摺椅周圍散了一地。

那段時間的生活,差不多就是那樣。我過得好像無人光顧的小博物館館長,對自己也沒有太多要求。無所事事的日子裡,我會把從塔法帶回的某樣小玩意兒放回鞋盒,換出另一個。那些小玩意兒,諸如一枚彈殼、一塊軍服右肩的布料,記錄了我的一段人生。但我懷疑,自己是否非得經歷那段人生。

我知道刑事偵緝部的調查人員早晚會找到我的,也完全清楚他們想要什麼。默夫的事,得有人受罰,罪責大小,倒在其次。我有罪,那是肯定的,我自己對此也一清二楚。至於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將會面臨什麼指控,似乎並不重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會給我們安上足夠大的罪名,從而讓正義得以伸張,讓默夫的母親感到滿意,不再追問軍方是否在刻意掩飾她兒子死亡的真相。

至於我?那封信?估計得坐五年牢吧。新兵訓練期間,我們曾在禮堂接受過倉促而冗長的法律指導,但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接受法律指導的頭天晚上,教官把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先是讓我們在營房走廊進行連續幾個小時的魔鬼訓練——根據教官的口令,接連做俯卧撐、仰卧起坐和站立,然後又是晨跑,跑得我們雙腿直打擺。我只記得那天,主席台上的法務部軍官站起來,開始嘮叨根據《統一軍法典》,我們應該怎樣怎樣,而台下的我昏昏欲睡,感覺自己正舒服地窩在劇院的軟椅上。對於此事,我並非無可指責。有些人會說,你本該知道那條法律的:媽的,你是士兵,一夜沒睡,就扛不住了?這個,你們得理解,我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是徵兵海報上的優秀士兵,能活著挺過訓練,已屬萬幸。為了能挺過訓練,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那正是我的懦弱之處:我知道欠下的債早晚得還,但不要讓我馬上就還,行行好,不要讓我馬上就還;只要能再寬限一點點時間,我什麼都願意付出。

那一天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情況出現了轉變。催債的傳票到了。我記得那天,天灰濛濛的,下著雪,白茫茫的大霧籠罩著詹姆斯河。十一月就下雪,這在弗吉尼亞簡直不可思議。我邊依稀回憶家鄉過去的雪景,邊看著一模一樣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到各家旅館和那些廢棄的煙草倉庫上。最後,我逐漸忘記了一切回憶,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詹姆斯河上大雪紛飛,天幕低垂,白茫茫一片。

從塔法回來後,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弄不清具體的時間和日期。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天只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僅僅因為下雪,才跟前一天有所區別。發現下雪了,我把手伸出窗戶,靜靜地欣賞外面的雪景。雪花觸著我的皮膚,逐漸融化。樓底下有條林蔭道,兩旁種著西卡莫樹和棶樹。光禿禿的樹下,那些雨花石彷彿蒙上了一層白色的薄膜。有輛車停了下來,看著像是「水星」 ,銀灰色的。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並關上了車門。不知哪裡來的光,照得他肩上那幾條銀色的小杠閃閃發亮。

那天以後,我的耳畔老是響起那串連續不斷的腳步聲,我的眼前老是浮現那人在街上走路的身影。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本該請求天公暫停下雪的,好給我寬限一點時間,免得立刻面對即將發生的事。但時間的流逝,並不由人擺布。

不一會兒,房間外就傳來了敲門聲。我邊打開門,邊為自己的狀況感到羞愧:鬍子拉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前的很長時間裡,我一直慶幸自己做到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放棄、忘卻、等待……至於等待什麼,我並不知道。上尉走進門,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顯得異常高大。我只穿了一條運動短褲和一件髒兮兮的背心,另外從肩膀起,裹著條薄毯子。房間里很冷。外面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窗戶好像掛了塊裹屍布。我渾身臭烘烘的,酒氣熏天——我已經幾周沒清醒過了。

「約翰?」上尉輕聲問。

「我是,長官。」

「我是刑事偵緝部的安德森上尉。」上尉說著,把帽子放到小桌上。除了那張桌子,房間里幾乎沒有任何其他傢具。「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嗎?」

「我媽說——」

「她說你離開了家。」

「是的。」

上尉笑著說:「你跑不掉的,約翰。不過,我們只是想找你談談。」

他說話有點奇怪:口氣不重,但透著力量和決心,像是「軍隊母親」在說話。他個子很高,面部的肌肉像運動員那樣緊繃,而且挺著啤酒肚,活像一名單身的終身體育教師——那些單身的終身體育教師,經常會買上一箱六瓶裝的啤酒,獨自一個人,邊喝啤酒邊看體育新聞。他的眼神有點疲憊。對於一名上尉來說,他顯得太老了。

「你認識拉登娜·墨菲。」

我沒有搭話。

上尉從夾克內袋掏出一個透明袋,袋裡裝著一封拆過的信。信封的口子撕得很不整齊,看信人拆信時肯定非常迫不及待。「我不是在問你問題。」說完,上尉走到掛著勳章的牆邊,仔細打量每一枚勳章,並在默夫的照片前停了一會兒。

「這封信是你寫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寫那封信是錯的,那我就是犯了錯誤。如果寫那封信沒有錯,那我也犯下了足夠多的其他錯誤。我已做好了準備,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一時間,關於那場戰爭的回憶像萬花筒似的,一幕幕地閃過我眼前。我不由地閉上眼睛,感到過去的時間有如瀑布,劈頭蓋臉地傾瀉到自己身上。我無法描述那場戰爭。關於那場戰爭的一切,根本說不清楚。他們想讓我對一個並未發生過的故事負責。

窗外傳來夜鷹的叫聲。我睜開眼睛。上尉仍站在原地。我無法理解,區分上一個時刻和下一個時刻的標誌是什麼。我無法理解,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如何會成為記憶,並被賦予一定的意義,保存起來,成為日後據以回答問題的各種材料。

上尉等了一會兒,問:「怎麼,你已經放棄了?」

「沒有。」

「但看起來,你已經放棄了。」

「外面的世界跟以前不一樣了。」

「世界沒變,是你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

「誰在乎呢。」

「然後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融入外面的世界。」

「嗯……你的想法,我也有過。那時,大家稱之為懦弱。你看過醫生嗎?」

「嗯,看過。」

我記得那個漫長的二月,在沒有季節變化的科威特,我們日復一日,望著有如一片死海的無邊沙漠,盼著遙遙無期的隔離趕緊結束,然後回家——回家。隔離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接受評估,以檢驗我們重返「人間」的能力。最後,整個連隊被趕進一座巨大的帆布帳篷。穿戴整齊的男孩們,在一排排長凳上就座。帶夾寫字板、鉛筆和問卷,通過傳遞,分發到每個人手裡。帳篷外,沙漠仍在不斷擴張,像水浪侵蝕堤岸那樣,逐漸吞噬周圍的植被。看情形,黃色的沙海似將淹沒整個大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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