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〇〇三年十二月

美國新澤西州迪克斯堡市

只需看一下開頭,鄉村郵遞員拉登娜·墨菲太太就能發現,她收到的信不是出自兒子之手。事實上,她兒子並不經常給她寫信,所以給她寫那封信時,我猜想她可能沒有多少可以比較的參照物。她兒子人生的頭十七年,最遠不過離開她幾英里:五英里左右——丹尼爾 所處的位置和她最遠的送信點之間的直線距離;算上礦井深度,七英里——從布魯菲爾德職業技術學校畢業後,丹尼爾曾在西普山礦工作過三個月,經常半夜下礦井。同年秋天,丹尼爾去了本寧堡——當時,那裡是他到過的離家最遠的地方。在本寧堡,丹尼爾偶爾會在熄燈前信手給母親寫封簡訊,講講他對紅土的看法和在喬治亞州星空下睡覺的樂趣。時間允許的話,他還會在信中做一些保證,好讓母親放心,就像我和他當時那個年紀的人經常向家人做保證那樣——我們的保證既是對家人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丹尼爾剩下的人生是跟我一塊度過的。從在新澤西州,列隊時他出現在我身邊的那天算起,總共十個月左右。我還記得遇見他那天,地上的積雪沒過了我們的靴子,所以向左轉、向右轉的時候,我們腳下只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從那天到他死去,總共十個月左右。十個月的時間看似很短,但我此後的整個人生將永遠擺脫不了那段時間的陰影。現在,那些日子有如無休止的爭吵,令我終日心緒不寧。

過去,我一直認為:人得先變老,然後才會死。直到現在,我仍覺得自己過去的這個想法存在一定道理,因為認識丹尼爾·墨菲的那十個月里,他的確變老了。可能是想讓事情顯得合乎情理吧,我曾拿起鉛筆,以一個死去男孩的名義,給那男孩的母親寫了封信。當時,我認識那男孩的日子不算短了,知道他不會用「媽」這個字稱呼母親。我知道很多東西,真的。我知道丹尼爾家所在的山區,每年十一月就會下雪——這是真的,有時十月就開始下了。但後來,我才知道他母親是在紛飛的大雪中看那封信的。那天,他母親把信放在副駕駛座上,然後開著右側駕駛的吉普車,順著之字形的山路繞來繞去,艱難地回家。頭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他母親的吉普車在白色的積雪上留下兩條清晰的車轍。他們家的小屋位於一片正在「冬眠」的蘋果樹中——丹尼爾經常說起那片蘋果樹。駛上家門前那條長長的石子路後,他母親不停地轉頭,瞥一眼旁邊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身為一名鄉村老郵遞員,看到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他母親當時肯定感到非常奇怪,總覺得自己看花了眼。剎車後,那輛一九八四年產的舊吉普車在雪地里繼續滑行了幾英尺。沒等車子停穩,他母親就用雙手捧起信。那一刻,她感到既驚喜又害怕。

過去有段時間,要是你問我,是否認為下雪具有什麼特殊意義,我可能會回答是的。默夫走進我生命的那天下著雪,他母親看到我寫的信的那天也下著雪。我可能會覺得這並非巧合,而是具有某種意義。當時,我可能並不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但肯定願意相信它。我們都樂於相信一再聽到那句話:雪是種特別的東西。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沒有兩片是完全相同的,永遠如此。我曾在自己的小屋裡,透過窗戶,觀察下雪的情景:片片雪花彷彿鴿子中槍後掉下的羽毛,紛紛揚揚,慢慢飄落。在我眼裡,那些雪花全都一模一樣。

我現在知道,寫那封信是件可怕的事。我不知道的是,跟自己做的其他所有可怕的事相比,這件事到底有多麼可怕。有段時間,我曾不再相信,世上存在什麼具有特殊意義的事情。秩序只是觀察到的偶然現象。現在,我已接受了下面的想法:生命的某些部分是重複的,在不同的兩個日子發生同樣的一件事,並不意味著出現了所謂的奇蹟。我真正能肯定的只有,不管自己活多久,也不管是怎麼活的,天平的兩端永遠都不會達到平衡——人生是不公平的。默夫必將活到十八歲,也必將死去,而我則將帶著永遠不可能兌現的諾言,抱憾終身。

我從未打算許下所許的那個諾言,但那天發生了一件事。還記得那天,默夫原地轉身,穿過隊列的缺口處,站到我們班的隊伍中,我的身邊,然後抬起頭。他在微笑。陽光流淌在那些小雪堆上,耀眼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是藍色的。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仍記得以下這個畫面:他背著手,擺著稍息的姿勢,轉過頭來對我說話。瞧他在我記憶里的樣子,好像想說什麼要緊話似的——不管說什麼,都將比我此後聽到的所有話都要重要。但其實,默夫當時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而且只是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嗨」。他個子才到我肩膀,所以聽到那個聲音時,我們的新班長斯特林中士並沒有看見他,還以為是我在說話。斯特林咬牙切齒地瞪了我一眼,厲聲喝道:「稍息的時候,閉上你他媽的臭嘴,巴特爾!」後面的事就不用說了。總之,那天發生了一件事:我遇到了默夫。隊列解散了。營房的背陰處很冷。

「巴特爾,墨菲,你們倆給我滾過來。」斯特林中士喊道。

斯特林是在調動命令下達後派到我們連的。他參加過把伊拉克趕出科威特的海灣戰爭,到過伊拉克,還得過勳章,所以即使軍銜比他高的,都對他另眼相看。不過,我們敬重他,並不只是因為他到過伊拉克,還是因為他嚴厲但公平,而且認識越久,就越覺得他能力出眾。斯特林跟軍中其他士兵和軍官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比別人更「專業」。在銀裝素裹的硬木林進行野外演習時,他的整個上半身跟手中的步槍融為一體,腳下則時而原地轉身,時而果斷地邁步前進。一走到林中空地,他就會單膝跪下,不慌不忙地摘掉頭盔,露出剪得很短的金髮,同時邊用藍色的眼睛掃視林邊的灌木叢,邊側耳傾聽。每當那時,我就會盯著他,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我們整個排的人都會等著他做出決定。在他指出一個方向,讓我們前進時,我們便會毫不猶豫地聽從。不管他怎麼走,我們都放心跟著他。

我和默夫走到斯特林面前,擺出稍息的姿勢站定。「你,小鬼,」斯特林說,「我要你什麼都聽巴特爾的,明白嗎?」

默夫看著我,沒有回答。我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回答,但他沒有反應。於是,斯特林對著默夫的腦袋抽了一巴掌,把後者的頭盔打落在地。十二月的寒風捲起地上的積雪,在頭盔附近飛舞。

「是,中士。」我替默夫回答,然後拉著後者,朝我們營的營房門口走去。營房門口的雨篷下,二排的幾個人正聚在一塊抽煙。斯特林在我們身後喊道:「你們兩個傢伙真得上點心。這不是鬧著玩的。」

我們走到營房門口,轉過身,看見斯特林雙手叉腰,仰著腦袋,閉著眼睛。天色越來越暗,但他仍待在原地,沒有動,似在等待夜幕完全降臨。

我和默夫走上營房三樓,走進我住的八人間宿舍。我關上宿舍的門。其他人都出去參加晚上的活動了,營房裡只剩下我們。「你分到鋪位和柜子了?」我問。

「嗯,」默夫回答,「在走廊的那頭。」

「去換到我旁邊來。」

默夫慢吞吞地出去了。我邊等他回來,邊琢磨待會該對他說些什麼。我已經在部隊待了兩三年。對我來說,部隊差不多是逃避人生的好地方。當兵這幾年,我一直小心行事,上頭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沒人向我提出過太大的期望,我也從未要求過什麼回報。此外,我從沒怎麼擔心過上戰場的事,但現在真的要上戰場了,我卻還在努力尋找與此相關的、對於未來的緊迫感。我記得當時,進行新兵訓練期間,其他人全都擔心得要命,我卻有種解脫的快感,因為我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用做什麼決定了。這好像是自由了,但即使在那時,這種表面的自由仍讓我心裡難安。最後,我才知道,自由並不意味著不用擔責任。

默夫抱著沉重的裝備,踉踉蹌蹌地回來了。他有些地方長得很像斯特林,比如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但跟斯特林相比,他顯得普通很多:斯特林身材修長、勻稱,默夫不是——他不胖,只是相形之下,顯得矮墩墩的;斯特林的下巴簡直就像教科書上的幾何圖形,默夫的五官卻微微有點歪,儘管不太容易看出來;斯特林不苟言笑,默夫正好相反。也許,我看到的只是無處不在的現實吧:有些人優秀,有些人普通。斯特林屬於前者,儘管有時,我看到這一現實令他自己大為光火。斯特林剛來我們連時,上尉向我們介紹說:「斯特林中士肯定會登上他媽的徵兵海報,弟兄們。記住我的話。」隊列解散後,我經過他們倆身邊,聽到斯特林對上尉說:「我永遠不會叫人那麼做的,長官,永遠不會。」說完,他從上尉身邊走開。向我們介紹過程中,上尉還說過,斯特林得了許多勳章——上尉說這話時,嫉妒之情溢於言表。但我發現,斯特林的軍服上並未佩戴任何勳章。戰爭同樣需要普通人。

我們把默夫的裝備放進柜子,然後面對面,分別坐到兩張下鋪上。頭頂的熒光燈照得宿舍非常明亮。透過沒有窗帘的窗戶,可以看見外面的黑夜、雪花、幾點路燈和對面幾棟營房的紅磚。「你家在哪?」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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