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無論春夏秋冬,每天早晨七點鐘我們都要到修道院的小教堂去做彌撒。低年級的孩子們必須站著聆聽誦經彌撒;五年級以上的學生們才能獲得教師的准許,坐到小教堂的長椅上。教堂裡面沒有供暖,陰暗潮濕,在大霧籠罩的冬日清晨,我們凍得直跺冰冷的地磚;三十分鐘的誦經彌撒,像士兵一樣膝蓋僵直地昂首肅立,累得我們苦不堪言,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要帶著頭疼和焦慮去上一天里的頭一堂課。從五年級開始,彌撒變成了休息,在光線朦朧的教堂里,可以坐在寬大的長椅里隨意打盹,睏倦的學生還可以假裝虔誠、十指相扣地伏在經書桌上,將臉埋在手心裡,舒舒服服地補上早上沒做完的春夢。禮拜天的唱詩彌撒長達一個半小時之久;有許多次,年邁的老婦和過度緊張的小學生由於站立太久或被香爐煙熏得突然暈倒;在信眾擁擠、悶熱缺氧的教堂里站一個半小時,連成年人都受不了。禮拜天,我們全班集合,列隊走進修道院小教堂。唱詩彌撒之後是佈道演講。我們離開教堂時,時間已經將近正午。禮拜天上午大伙兒無精打采。教師對孩子們去教堂要求很嚴格,校監會念學生名單;假如有誰沒有參加敬拜上帝的活動,必須跟缺課一樣遞交假條。

不管清晨的彌撒多麼累人,我在四年級之前一直很喜歡去教堂,熱心擔任輔祭;不管怎樣,只要我站在聖壇附近,自我感覺就很良好。我還喜歡教堂里的氣味,尤其喜歡用鮮花和松枝點綴的聖壇,鮮花的芳香與蠟燭尖酸的氣味混在一起。我只是受不了香爐的煙味,會像懼怕魔鬼一樣逃之夭夭。我一聞到香爐煙令人窒息的味道,臉色立即就變黃變綠,腳步跌撞地跑出教堂,胃裡翻江倒海,噁心嘔吐。在平日的誦經彌撒上,不會受到這種威脅。對於每次五月份的清晨彌撒,我至今都能記起當時清爽、含蓄的色調和氣氛。在教堂一米半深的窗洞里,透過鐵格窗戶,陽光像一道道金線投射進來,聖壇上鋪著剛剛漿洗好的、飾有蕾絲花邊的雪白桌布,在聖壇兩側燃著兩支蠟燭,神父穿著紫紅色或白金色的彌撒袍站在福音書架後,神色從容地做準備工作,不時低聲吩咐穿著法衣和紅色輔祭袍的我在聖壇的台階上做這做那,幫助他翻彌撒書,往聖杯里斟酸澀的彌撒酒,給神父的手上倒聖水……「上帝親臨聖壇……」,當我走出法衣室時,我用堅定的聲音這樣誦念;當我走到聖壇前,我自豪地搖響象徵上帝顯靈的銅鈴,清脆的鈴聲在教堂內回蕩。那是滋味多麼甜蜜、陽光多麼燦爛、氣味多麼清爽的寧靜啊。主持彌撒的神父的音調令人睏倦,我真想一屁股坐到聖壇前的台階上,蜷起身子在他低沉的嗓音里,在這寬厚、仁慈的氣氛中睡一小覺。「你用心靈……」,我看到神父給我一個示意,馬上受驚似的背誦起來。教堂內鮮花和蠟燭的記憶,拉丁文的語音,簡潔儀式的溫馨,比一切都要寧和的氛圍,伴隨我去上每天的第一堂課。

擔任輔祭是一種恩賜和獎賞,是用出色的表現換來的。那些木訥、淡漠的傢伙們垂涎三尺地跪在石磚地上,忌妒地看著那些被選中的孩子,忌妒他們能在每天早晨幸運地接近並分享上帝的秘密。學生的宗教道德教育由一家名為「聖潔」的神學會擔負,負責人是一位體形發胖、言語不多、頭髮梳向腦後、性情溫和、愛蹺蘭花指的中年神父。這位神父是神學會的靈魂人物。他單獨關心每一個男孩;他到學生家裡探訪,當然這對家庭來說是莫大的榮幸;在神學會下午的「自由課」上,他帶著孩子們玩遊戲或做手工,他將圖書館收拾得井井有條,男孩們會將自己的所有委屈和困惑都向他傾吐;在「聖母無原罪始胎節」 上,他為神學會舉辦的宗教劇演出撰寫劇本,組織並教我們慶祝所有的宗教節日;他全能全知,主管「熱愛信仰專業」和「保衛信仰專業」,做佈道演講,聽學生的懺悔……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他是年輕人慈祥的心靈之父。這位輕聲細語、總喜歡愛撫的神父對我也呵護有加,他也「單獨」關心過我。在頭幾年裡,我用熱誠的眼光仰望他,總像小狗一樣跟著他跑。他是偉大的理想化身,是善良、開朗的靈魂導師。我從三年級開始躲避他。我沒有什麼託詞,這件事我跟任何人都不能談,事實上我並沒有什麼厭惡他的理由。五月份是聖母月,學生們用鮮花裝點教堂,一位學生坐在屬於神父的風琴前,演奏匈牙利傳統的《馬利亞頌》。在那個五月,有那麼多的困惑,大家的關係是那樣地團結、緊密和不可思議的複雜!我對宗教虔誠得近乎卑賤,經常去做懺悔和祈禱,十分自然,神學會的教師擔任我的懺悔神父。儘管學生們可以在全體神職人員中自由選擇懺悔神父,但我還是覺得,如果我把自己的小秘密和罪過告訴別人,對他將是一種傷害……他像父親一樣和藹,有時候挎著我們的胳膊,挽著他所寵愛的孩子的手。有一天,我開始怕他;這種恐懼,馬上轉變成某種無緣無故、陰暗而熾烈的敵意。彷彿我想要迴避什麼……但是我的辭彙貧乏,語句無力,很難做出精確的表述。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察覺到一個心靈的秘密?我從來說不出他有什麼不好,他是一位熱情、謙虛的神父,名聲很棒的教師;可我還是怕他,迴避他。

一個冰冷的浪頭將我潑醒;人的構造極其精細,孤獨的生活更使人變得出奇地敏感,使人能夠注意到一些並未反映在語言、目光、動作上的徵兆,本能地感受到另一個人的內心狀態,感受到在那個看上去如此放鬆的人體內正在形成的、暗涌的波瀾。於是,他開始觀察,彷彿將對方從其他人中間挑選出來,放到一間看不見的隔離室內。終於,他無法忍受這種冷戰狀態。「你怎麼了?」擋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問我。喑啞的搏鬥持續了幾星期之久。有一天,他失去了最後的耐心,約我下午見面,叫我到他住的地方單獨談話。這既是莫大的恩寵,也是莫大的風險。他住在修道院小樓的三層,穿過一扇鐵門,沿著拱券式的長廊,我邁著猶豫不決的步子往前走,一直走到長廊盡頭,有某種難以接受的東西在等著我。現在,我第一次必須睜大眼睛注意將要發生的每個細節,用一個人儘可能有的警惕……我要更強勢一些,絕不能退讓,我要考驗一下他,否則我就會失敗。這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冒險,要比男女之間的秘密還令人興奮;簡而言之,這是一個人類的秘密。我跟這個靈魂關係密切,我們之間存在某種聯繫,我不相信他,這一點我必須向自己證實。當我站在他房間的矮門外時,我感覺到,在門後有個人在等著我,他比我更強勢,更有經驗,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我渾身充滿強大的敵意。那該是一種很複雜的敵意,想來「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必須戰勝這個靈魂,絕不屈服,我是叛逆者,我什麼都不在乎。他的住所有兩個帶拱券的房間,裡面裝滿了女人味的傢具、沙發、鉤編的東西、聖像和照片,雖然跟我想像的出入很大,但還是覺得似曾相識;「他就住在這兒」,我暗自吃驚,在這些櫥櫃里裝著他的內衣和各種私人物品,這位身穿教袍、永遠化妝的流浪者就在這個房間里過著真實的肉體生活;這一想像令我感到憤怒難耐。他招呼我坐下,一聲不響地審視我好久。那是漫長無盡、窒悶壓抑的幾分鐘。他也變得不安起來,轉過身,站到窗前,盯著中央廣場和馬利亞雕像出神,終於,他側過臉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你怎麼了?」

這一切都事關一個靈魂;這個靈魂張開顫抖、驚恐的翅膀準備從他的手心裡飛走。看起來他很清楚,生活中沒有比一個靈魂更重要、更無價的禮物了。他用一種帶著忌妒的審慎透過眼鏡片看著我,我貪婪地、急切地環視周圍的每樣東西,極力尋找證據,嗅著房間里的氣味,我還注意到屋內的光線,陽光透過掛著鉤編窗帘的窗戶投在寫字檯上,莊重而確鑿。他抱著胳膊坐到我面前,將白皙的手隱在教袍寬大的袖筒里,那天下午他的衣著十分得體,即使在午休時間,他也穿得像是站在佈道台上或在懺悔間里聽人懺悔。我們先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就像兩名拳擊手,用猶疑不定的出擊彼此試探對方的能量。之後,我回答說:

「我跟女孩睡過了。」我說,我用直勾勾的目光盯著他的眼睛。

幾個星期前,我剛剛過完我的十三歲生日。我恬不知恥地跟他撒謊;其實我只跟香料商的兒子一起找過一次女孩,但是那次之後,我並沒有變得更加聰明。我看到,我的這一拳擊中了他,神父的心裡怦然一震;彷彿有人突然從那張鎮定自若的臉上撕下了面具,那是一張薄薄的絲綢面具。他震驚、忌妒、驚訝、友好、溫柔、獃滯地盯著我,帶著教師惱火的挫敗感和神職人員的憤怒,以及佯裝出的朋友式的幸災樂禍……他像傾聽懺悔似的輕聲向我詢問了細節;他臉色蒼白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然後突然站住,將手掌按在我的肩頭,望著我的眼睛。我喋喋不休地大膽撒謊,順口編出我可能只在夢裡見過的細節。事實上,我還是處子,我從來就沒跟女人睡過。

第二天,他把我叫去,聽我懺悔,我內心的焦慮隨之釋解。我留在神學會當學員,但我再也不跟他手挽手地散步了。我倆的關係就此破裂。

每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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