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科迪莉亞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中醒來,耀眼的陽光表明這又是一個晴天。她在床上多躺了幾分鐘,在睡袋裡伸了個懶腰,感受著鄉村早晨的清新空氣——泥土的清香,濕漉漉的青草甜味和農場的強烈氣味微妙地混合在一起,使人精神一振。她到廚房去洗了個澡,馬克生前顯然也是這麼做的。她站在從工具棚搬來的鍍錫浴盆里,用平底鍋把冷水澆在自己赤裸的身體上,嘴裡倒吸著涼氣。這種簡單的生活使人更傾向於體會苦行僧式的清修。科迪莉亞心想,要是在倫敦,她無論如何都不會主動洗冷水澡,不會喜歡煎鹹肉的誘人香味中夾雜著煤油爐的氣味,也不會喜歡早晨的第一杯濃茶。

陽光照進農舍,把它變成一個溫暖宜人的聖所,在這裡她可以安全地應對白天的任何事情。在夏日清晨的寧靜中,這個小客廳似乎沒有受到馬克·卡倫德死亡悲劇的影響。天花板中央那個鉤子看起來平平無奇,好像從來沒有被用於那樣可怕的目的。想起昨天晚上,當她的手電筒第一次照在被微風吹動的枕頭上,那鼓鼓的、黑乎乎的東西給她帶來的毛骨悚然,現在似乎也成了虛幻的噩夢。在光天化日之下,回想起昨晚的如臨大敵,還真覺得有點丟臉。她把子彈卸下來藏進內衣口袋,又把手槍放回外面的接骨木叢中,一邊格外注意掩人耳目,一邊覺得自己很可笑。她把餐具洗乾淨,把檯布洗好拿到外面晾著,然後到園子采了一小把三色紫羅蘭、黃花九輪草和白花綉線菊,把它們插在桌上的一隻豎棱大杯子里。

她決定,接下來的首要任務是去找那個叫皮爾比姆的保姆。即便這個女人對於馬克的死或者輟學的事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總可以談談他兒時和青少年時期的情況——也許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的本真品質。她關心他,去參加了他的葬禮,還送了一隻價格不菲的花圈。在他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她還專門到學院里去看過他。他也許和她一直保持著聯繫,甚至可能跟她說過許多心裡話。他沒有了母親,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他心裡,皮爾比姆保姆可能取代了他母親的位置。

在驅車前往劍橋的途中,科迪莉亞考慮了具體的辦法。皮爾比姆有可能就住在這一帶。她不大可能住在市內,因為雨果·蒂林只見過她一次。從雨果對她那三言兩語的描述來看,她應該已經上了年紀,而且可能很窮,因此她也不太可能走很遠的路去參加葬禮。顯而易見,她沒有被列入加福斯莊園參加葬禮的人員名單,沒有受到羅納德勛爵的邀請。按照雨果的說法,參加葬禮的人相互之間都沒有說話。這就意味著,皮爾比姆小姐在這個家族裡,很難算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家僕,也未必被看作家中一員。科迪莉亞好奇,在這樣的場合,羅納德勛爵竟然把她給忽略了。不知皮爾比姆小姐當年在這戶人家的地位如何。

如果這個老太太就住在劍橋附近,那她的花圈很可能是從市區的某一家花店訂購的。鄉下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服務。那是一隻價格不菲的花圈,說明皮爾比姆小姐出手很大方,也許她去了一家較大的花店,而且很可能是親自去訂的。科迪莉亞認為,年紀大一些的老太太很少使用電話,一般都喜歡親自處理這種事情,她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疑慮,認為只有當面仔細地,反覆說清自己的要求,才能得到最好的服務。如果皮爾比姆小姐是從自己住的村子乘火車或汽車進城,她也許會選擇離市中心較近的花店。科迪莉亞決定先從路人入手,請他們推薦好些的花店名字。

她早就發現,劍橋不是一個適合開車兜風的城市。她先把車靠邊停下,查了查那本指南後面所附的摺疊地圖。她決定把迷你車停在帕克公園旁邊的停車場。找人可能要花一段時間,而最好的辦法是步行。她不敢亂停車,因為怕被罰款,更怕被扣車。她看了看手錶。時間剛過九點。這一天的開局不錯。

第一個小時令她失望。她所詢問的人都很熱心,可他們對「靠近市中心、可靠一些的花店」的看法卻莫衷一是。根據他們的指引,科迪莉亞去了附帶賣切花的小蔬菜水果店、賣園藝工具的商店——它們雖然賣花,卻不賣花圈。她甚至還去找了一位殯儀員。有兩家花店乍看起來可能會有所斬獲,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皮爾比姆小姐,也沒有給馬克·卡倫德的葬禮送過花圈。科迪莉亞走了不少路,開始感到幾分疲憊,而且有些失望。也許自己在整個尋找過程中過於樂觀了,也許皮爾比姆小姐是從貝里聖埃德蒙茲或者紐馬基特過來的,花圈是從她家鄉那邊買的。

不過去殯儀館那一趟沒有白跑。聽了她的詢問,他們向她推薦了一家店:「那裡提供上等花圈,小姐,真的非常好。」這家商店離市中心的路程超出了她的預期。即使在人行道上,人們也能聞到花香,可究竟是婚禮或葬禮用的,就要看個人心情而定了。科迪莉亞推開店門,就有一股暖流撲面而來。到處都是鮮花。靠牆擺放著一排綠色的大桶,裡面是一束束的百合、鳶尾和羽扇豆;小一點的容器里插滿了桂竹香、金盞花和紫羅蘭;還有一捆捆緊扎著去了刺的玫瑰,花朵的大小和顏色都一模一樣,簡直如同試管的培育品。從門口到櫃檯的通道兩側擺放著用彩帶裝飾的盆花,看起來就像迎賓的儀仗隊。

商店的最裡面有一個房間,門開著,裡面有兩個店員正在幹活。科迪莉亞站在門口看著她們。其中一個滿臉雀斑、懶洋洋的年輕金髮姑娘是助理,正在按照品種和顏色給已經開放的玫瑰和小蒼蘭分等。另一個穿著更合體,舉止也更有威嚴的女人儼然是她的上司,正擰下花頭,用細鐵絲把殘缺不全的花串起來,把它們緊緊綁在一個巨大的心形苔蘚花床上。科迪莉亞的視線離開了這令人恐怖的景象。

櫃檯後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位身穿粉紅罩衫、體態豐盈的女子。她也像這家花店一樣,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香氣。顯然,她認為普通花香不足為道,因此選用了具有異國情調的香水。她聞起來有股濃濃的咖喱粉和松木的混合味,著實令人陶醉。

科迪莉亞按照事先編好的話說:「我來自羅伯特·卡倫德勛爵的加福斯莊園。不知你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勛爵的兒子在六月三日火化,他家的老保姆情真意切,送了一隻紅玫瑰十字架花圈。羅納德勛爵希望給她寫一封信,可是把她的地址弄丟了。她姓皮爾比姆。」

「哦,我想我們六月三日沒有接過這樣的訂單。」

「能否請你查一查記錄——」

這時候,那個正在幹活的金髮女子突然抬起頭來大聲說:「是戈達德。」

「你說什麼,雪莉?」那個問話的豐腴女人有些盛氣凌人。

「她姓戈達德。花圈的姓名牌上寫的是皮爾比姆保姆,但訂貨人姓名是戈達德太太。羅納德·卡倫德勛爵那裡曾經有另一位女士也來打聽過,當時她問的是這個名字。我給她查過,這位戈達德太太住在伊克萊頓薰衣草別墅。花圈是十字架形,四英尺長,紅玫瑰。六英鎊。都在本子上寫著呢。」

「非常感謝你們。」科迪莉亞熱誠地表示謝意,並對這三個人報以微笑,接著趕緊離開了。她不想捲入一場關於加福斯莊園來的另一個人是誰的爭論。自己這樣一定很可疑,但她走後,她們肯定會好好討論一番。伊克萊頓的薰衣草別墅。她不斷地默默重複這個地址,直到離花店很遠後才收住腳步,把這個地址寫了下來。

她大步流星地回到停車場,這時身上的疲勞感奇蹟般地消失了。她看了看地圖。伊克萊頓是靠近埃塞克斯郡邊界的一個小村莊,離劍橋大約十英里。那地方離達克斯福德不遠,所以她決定原路返回,用不了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

不過她低估了在劍橋開車所需要的時間。三十五分鐘後,她才到達伊克萊頓那座燧石和卵石建造的、有八角錐形尖頂的教堂。她把車停在教堂大門附近,本想進去簡單地看一眼,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戈達德太太隨時可能搭上去劍橋的公共汽車。她決定去找薰衣草別墅。

其實那並不是一幢別墅,而是坐落在大街盡頭的一幢醜陋的半獨立式紅磚小屋。它的前門與馬路之間只有一塊狹長的草地,連薰衣草的影子也沒有,更聞不到薰衣草的香味。她重重地叩了幾下獅頭狀的門環,把門震得直晃。有人回應了,但不是來自薰衣草別墅里,而是從隔壁出來的。來人是一個瘦骨伶仃、牙齒幾乎掉光了的老太太,身上圍著一條玫瑰花圖案的大圍裙。她腳上穿著軟拖鞋,頭上戴著一頂帶小絨球的毛線帽,臉上流露出人們常有的那種濃厚的興趣。

「我敢說你是來找戈達德太太的吧?」

「是的。您能不能告訴我她在哪兒?」

「她就在那邊的墓地那兒,這我敢肯定。早晨的這時候,她一般都在那裡。」

「可我剛從教堂那邊過來,什麼人也沒有看見。」

「哦,小姐,她不在教堂!教堂已經很多年不讓我們下葬了。她在辛克斯頓路的那個公墓,那是她以後要和她丈夫一起合葬的地方。你肯定能找到,一直走就行了。」

「我得先回教堂去取我的車。」科迪莉亞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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