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七點不到,科迪莉亞就離開了克雷莫納路的住處。儘管前一天晚上累壞了,她還是在睡前完成了主要的準備工作,畢竟也花不了太長時間。就像伯尼曾經教她的那樣,她系統地檢查了現場勘察工具箱。那只是個習慣性動作,並沒有實際意義,因為裡面的東西誰也沒有動過,只是為了紀念她曾經的夥伴——這是他為她定的第一個規矩。她把寶麗來照相機放好,從辦公桌後的一堆雜物中整理出了交通地圖,把睡袋拿出來抖了抖,又重新卷好。接著,她拿了一些伯尼貯藏的湯罐頭和烤豆罐頭放進手提袋,作為應急口糧。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她決定再帶上那本辛普森教授關於法醫學的書,還有她自己的哈客牌袖珍收音機。她又檢查了一下急救包,找出一個新筆記本,在上面寫下了「馬克·卡倫德案件」,並在最後幾頁白紙上畫線,準備記錄各項開銷賬目。這些前期準備工作一直是辦案過程中最賞心悅目的部分,緊接著,他們便會感到枯燥、厭倦,並品嘗到希望破滅後的失落與挫敗感。伯尼的計畫永遠都那麼周密細緻,萬無一失,而現實卻屢屢令他失望。

最後她考慮了一下服裝問題。如果天氣繼續熱下去,她的耶格牌純羊毛套裝就太厚了。那是她考慮再三才動用積蓄買的,目的就是確保她在各種約談場合都能穿。這一次她可能要拜訪學院院長,一身套裝無疑最能體現自己的職業素養。她決定在旅途中穿那條淺褐色的絨面裙和短袖針織套衫,再帶上現場調查時穿的牛仔褲和保暖外套。科迪莉亞喜歡服飾,也享受籌劃和購買衣服的過程。限制這種樂趣的並不完全是貧困,更多是實際需要。她就像一個隨時準備逃亡的難民,必須把衣櫥里的所有衣服都打包進一隻中等大小的手提箱。

一旦擺脫了倫敦北部的交通束縛,開車就成為了一種享受。這輛迷你汽車呼嘯著向前行駛,科迪莉亞覺得它從來沒跑得這麼歡快過。她很喜歡東盎格利亞平坦的鄉村地區,集鎮上的寬闊街道一直延伸到路邊也沒有樹籬的原野,以及遠處毫無遮攔的地平線和遼闊的天空。這一片鄉村美景使她感到神清氣爽。她為伯尼的死感到傷心,今後也還會為他哀悼。她會懷念與他的友誼,還有他那不求索取的善心。但這一次,她卻為自己能夠獨立辦案而高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她的第一個案子,她不害怕也不厭惡,她覺得自己能解決它。她把所有裝備仔細地放進了汽車後備箱,此刻正驅車穿過陽光明媚的鄉村,內心充滿了愉快與期待。

然而等她最終來到達克斯福德村,單是尋找夏樹莊園就先費了好一番工夫。顯然,馬克蘭德少校自視甚高,相信自己的地址不需要寫上路名。可是當她第二次停車向一個村民問路,對方卻將本來很簡單的指示不厭其煩地加以贅述,好像生怕少說幾句回答會顯得沒有禮貌。他告訴科迪莉亞要找個合適的地方掉頭,然後再往回開一兩英里,因為她已經過頭了。

終於找到了,肯定就是這幢房子。這幢維多利亞時期的紅磚大宅離大路還有一段距離,通往宅院車道的那扇木柵門敞開著,與大路之間隔著一片寬闊的草地。科迪莉亞心想,為什麼有人要建造這樣一幢奇醜無比的房子?既然要建,又為什麼要把這種土裡土氣的大宅建在鄉村的正中間呢?沒準兒它取代了原先一幢更美觀一些的建築。她把迷你車開上草地,在離大門不遠處停下,然後朝車道走去。這裡的花園與那幢大宅很相稱。它的形制規範,被打理得過於中規中矩,就連病怏怏的岩生植物與露台上鋪的石頭之間的距離也經過了精心計算。草坪上有兩個長方形花壇,裡面種著紅玫瑰,外側種著一圈半邊蓮和一圈香雪球。它們就像公園裡表現愛國主義的旗幟。科迪莉亞覺得還缺了一根旗杆。

房子的前門開著,可以看見裡面漆成棕色的幽暗門廳。還沒等科迪莉亞上去按門鈴,就有個老嫗推著一個裝了植物的小車晃晃悠悠地從屋子拐角走過來。雖然天氣炎熱,她卻腳蹬威靈頓長雨靴,身穿套頭工作服和花呢長裙,頭上還圍了一條圍巾。她看見科迪莉亞後,放下手中小推車的車把說:「哦,早上好,你是教堂來收雜物的吧?」

科迪莉亞說:「不,我不收雜物。我從羅納德·卡倫德勛爵那裡來,是為了他兒子的事情。」

「那我想你是來取他的東西的。我們還在想羅納德勛爵什麼時候派人過來呢。東西全都在那個農舍里。自打馬剋死後,我們還沒去過那裡。你知道,我們管他叫馬克。呃,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他是誰,他也真夠調皮的。」

「我來也不是為了取走馬克的東西。我想談談馬克本人的事。羅納德勛爵找我想辦法弄清他兒子為什麼自殺。我叫科迪莉亞·格雷。」

聽了這話之後,馬克蘭德太太似乎感到大惑不解,但她並沒有張皇失措。她那雙困惑、愚鈍的眼睛不斷眨巴著,然後抓起推車的把手,彷彿在尋找支撐。

「科迪莉亞·格雷?這麼說,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是吧?我覺得我不認識一個叫科迪莉亞·格雷的人。也許你最好到客廳里去,跟我丈夫或者我的小姑子談談。」

她把推車留在小路中央,領科迪莉亞進了屋。她把圍巾從頭上拽下來,在頭髮上煞有介事地拍了幾下。科迪莉亞跟在她後面,穿過傢具稀少的大廳,聞到一股地板蠟的氣味,看見沉重的橡木衣帽架上掛著拐棍、雨傘,還搭著雨衣。他們來到屋後的一個房間。

這真是個糟糕的房間:比例失調,裡面一本書也看不見,室內陳設不能說品位差,而是毫無品位可言。壁爐前面有一張設計蹩腳的大沙發和兩張椅子;盤踞在房間中央的是一張沉重的帶基座的雕花紅木桌。除此而外,便幾乎沒有其他傢具。屋裡僅有的幾幅畫,是放在相框里的幾張集體照,照片上的人在照相機前隨意站成一排,橢圓蒼白的臉小得無法辨認。其中一張照片是一大批人的合影;另一張的上方有兩隻交叉放置的船槳,下面是兩排體格健壯的青少年,頭戴小舌帽,身穿條紋運動衣。科迪莉亞猜想這大概是學校的划船俱樂部。

儘管天氣暖和,這個房間卻背陰而寒冷。法式落地窗是開著的,窗外的草坪上擺了一張帶流蘇遮陽傘的搖椅沙發,三把藤椅上鋪著艷麗的藍色印花坐墊,每把藤椅都配有一個腳靠,此外還有一張板條桌。這些東西就像是一出舞台劇的布景,可惜設計者沒能把握住其中情調。花園裡的所有傢具看上去都很新,沒有怎麼用過。科迪莉亞不明白,在這樣一個夏日的早晨,草坪上都已布置得如此舒適,這家人為什麼還要待在屋子裡。

馬克蘭德太太在介紹科迪莉亞的時候,失望地揮了下手臂,虛弱地說:「科迪莉亞·格雷小姐,她不是教堂來收雜物的。」

科迪莉亞出乎意料地發現,馬克蘭德夫婦跟馬克蘭德小姐三人長得出奇地相似。他們讓她聯想到了馬——都有著瘦削的長臉,稜角分明的方下巴上面是窄窄的嘴巴,兩隻距離過近的眼睛乏善可陳。其中兩個女人的頭髮乾枯發灰,濃密的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馬克蘭德少校正在喝咖啡,那隻白色的大杯子放在圓形錫托盤上,杯口和杯身都沾上了不少咖啡漬。他手上拿著一份《泰晤士報》。馬克蘭德小姐在織毛線,不過科迪莉亞隱約覺得,在如此暖和的夏日早晨織毛線,似乎不合時宜。

這兩個人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熱情,只是以些許好奇和不屑的神情看著她。馬克蘭德小姐織毛線時可以不低頭看針,這樣她就能用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科迪莉亞。聽到馬克蘭德少校請她坐下後,科迪莉亞坐在了沙發邊沿上,因為有點擔心光滑的沙發墊往下陷時會發出難聽的聲音。可是沙發墊很硬,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她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嚴肅中透著幹練,再加上適當的恭謙似乎就可以了,但她不知自己做到了沒有。她坐在那裡,雙膝端莊地併攏在一起,把挎包放在腳旁邊,她有點鬱悶地發現,自己就像個第一次參加面試、心情急切的十七歲少女,而不像一個成熟的職業女性,也不像普賴德偵探事務所唯一的經營者。

她先遞上羅納德勛爵的授權書,然後開口道:「羅納德勛爵為你們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們完全是出於好意給馬克提供了一個他喜歡的工作,可是偏偏在這裡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對你們而言一定很糟糕。他父親希望你們在談這件事的時候不要有任何顧慮,他只是想知道他的兒子為什麼要自殺。」

「所以他就派你來了?」馬克蘭德小姐的語氣中既有懷疑又不乏好奇,此外還有幾分鄙棄。科迪莉亞沒有計較她的粗魯。她覺得馬克蘭德小姐的反應也不無道理,於是給出了一個自己希望可信的解釋。這或許也是事實。

「羅納德勛爵認為,這肯定與馬克在大學的生活有一定關係。他是突然離開學校的,這你們大概也知道,可是他沒有給過他父親任何解釋。羅納德勛爵認為,如果我找馬克的朋友們談一談,也許會比其他普通的私家偵探做得好。他不想去麻煩警察;畢竟這種調查並不真正算是警察的工作。」

馬克蘭德小姐冷冰冰地說:「我認為這恰恰是他們的工作,也就是說,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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