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 開拓文藝的新土 天教歌唱

1931年8月,徐志摩的《猛虎集》由新月書店出版,徐志摩自己寫了《〈猛虎集〉序》。

在詩集前面說話不是一件容易討好的事。說得近於誇張了自己面上說不過去,過分謙恭又似乎對不起讀者。最乾脆的辦法是什麼話也不提,讓詩篇它們自身去承當。但書店不肯同意;他們說如果作者不來幾句序言書店做廣告就無從著筆。作者對於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書賣得好,不僅是書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稅也跟著像樣,所以書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徐志摩說,他已經費了三個晚上,想寫一篇可以幫助廣告的序。可是一行行寫下來仍舊給塗掉,稿紙糟蹋了不少張,詩集的序終究還是寫不成。

況且寫詩的人一提起寫詩他就不由得傷心。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不但慘,而且寒傖。就說一件事,徐志摩說他是天生不長髭鬚的,但為了一些破爛的句子,也不知曾經捻斷了多少根想像的長須!

徐志摩記得他印第二集詩時曾表示過此後不再寫詩一類的話。現在轉眼間四個年頭已過去了,就算這些詩全是這四年內寫的,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個月還不到一首,況且又多是短短的。詩固然不能論長短,如同畫幅是不能用田畝來丈量。但事實是這年頭一口氣總是透不長——詩永遠是小詩,戲永遠是獨幕,小說永遠是短篇。每回徐志摩看到莎士比亞的戲,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類的作品,他就不由得感到氣餒,覺得他即使有一些聲音,那聲音是微細得隨時可以用一個小拇指給掐死的。天呀!哪天才可以在創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東西?哪天這些細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臉的急漲的苦惱?

說到自己的寫詩,徐志摩認為那是再沒有更意外的事了。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人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哪件事自己作得了主?徐志摩說,整十年前他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他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鬱占定了他;這憂鬱,徐志摩相信,漸漸的潛化了他的氣質。

雖然寫詩,徐志摩認為自己塵俗的成分並沒有甘心退讓過;詩靈的稀小的翅膀,儘管在那裡騰撲,還是沒有力量帶了這整份的累贅往天外飛。且不說詩化生活一類的理想那是談何容易實現,就說平常在實際生活的壓迫中偶爾掙出八行十二行的詩句都是夠艱難的。尤其是最近幾年有時自己想著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過去,內心居然可以一無消息,不透一點亮,不見絲紋的動。徐志摩常常疑心這一次是真的幹了完了。他也時常疑慮到他這些寫詩的日子也是什麼神道因為憐憫他的愚蠢暫時借給他享用的非分的奢侈。他希望他們可憐一個人可憐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過去。詩雖然連續的寫,自信還是薄弱到極點。「寫是這樣寫下了」,他自己想,「但准知道這就能算是詩嗎」?就經驗說,從一點意思的晃動到一篇詩的完成,這中間幾乎沒有一次不經過唐僧取經似的苦難。詩不僅是一種分娩,它並且往往是難產!這份甘苦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一個詩人,到了修養極高的境界,如同泰泰戈爾說的,也許可以一張口就有精圓的珠子吐出來,但像他這樣既無天才又少修養的人如何說得上?

只有一個時期他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沖。那就是他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他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麼鬱積,就付託腕底胡亂給爬梳子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麼美醜!他在短時期內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得人面的。

徐志摩的第一集詩《志摩的詩》是他11年前回國後兩年內寫的。在這集子里初期的洶湧性雖已消滅,但大部分還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泛濫,什麼詩的藝術或技巧都談不到。這問題一直要到他和聞一多等一群朋友在《晨報副鐫》刊行《詩刊》時才開始討論到。聞一多不僅是詩人,他也是最有興味探討詩的理論和藝術的一個人。徐志摩說這五六年來他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響。他的筆本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聞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才憬悟到自己的野性;但他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他追隨聞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

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是他的生活上的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他把詩稿送給聞一多看,他說「這比《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他的好話徐志摩是最願意聽的,但他覺得自己在詩的「技巧」方面還是絲毫沒有把握。

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跟著詩的產量也盡「向瘦小里耗」。要不是認識了陳夢家和范瑋德兩個年輕的詩人,他們對於詩的熱情在無形中又鼓勵了徐志摩奄奄的詩心,以及第二次又印《詩刊》,徐志摩對於詩的興味,或許可以消沉到完全沒有。1931年在6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中搖活了他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他的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他存在;這彷彿是為了要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裡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錯走了路。

徐志摩希望這是他的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雖然他明知這些偶爾寫下的詩句儘是些「破破爛爛」的,談不到什麼久長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總覺得寫得成詩不是一件壞事,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扎,還有它的一口氣。他這次印行的第三集詩是要告慰他的朋友,讓他們知道他還有一口氣,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徐志摩說,人們不用更多地責備他,他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也不用提醒他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他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他說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裡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飢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他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他說他的思想是落伍或是他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他知道,他全知道;一說到這些只是叫他難受又難受。他再沒有別的話說,他只要人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獨自知道的另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痴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裡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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