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 開拓文藝的新土 新月的靈魂

1927年,徐志摩準備有一個新的開始。新的一年要拿出一點成績來。

這年春天,徐志摩、胡適、聞一多、余上沅、丁西林、梁實秋等一幫朋友聚集在一起,大家一致提議要開展文學活動。經過商量,他們決定首先辦一個新月書店,然後再辦月刊。

7月1日,徐志摩和胡適、聞一多等人籌備的新月書店在上海正式開張。經過徐志摩的聯絡、協調、奔走呼號,1928年3月10日,徐志摩主編的《新月》月刊正式創刊。《新月》月刊創刊號上發表了徐志摩執筆寫作、署名「編者」的發刊詞《「新月」的態度》。這一文章被認為是「新月派」的宣言。

文章一開頭,徐志摩就引用了兩句話,一句是聖經《舊約?創世記》上的:「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另一句是雪萊的著名詩句:「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表明徐志摩對《新月》月刊的希望和信心。

在正文的開頭,徐志摩對《新月》月刊作了這樣的解釋:

他們這月刊題名《新月》,不是因為曾經有過什麼新月社,那早已消散了;也不是因為有新月書店,那是單獨的一種營業,它和《新月》月刊的關係只是擔任印刷與發行。《新月》月刊是獨立的。

他們捨不得「新月」這個名字,因為它雖然不是一個怎樣強有力的象徵,但它那纖弱的一彎分明暗示著、懷抱著未來的圓滿。

徐志摩說,他和他的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新月》月刊本身;沒有什麼結合,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

憑藉這點集合的力量,新月同人希望為這時代的思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

但不幸的是,他們正遇著了一個荒涼歉收的年頭,收成的希望是渺茫的。這又是個混亂的年頭,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

要尋找出荒涼歉收的原因並且給它一個適當的補救,要收拾一個曾經大恐慌蹂躪過的市場,再進一步要掃除一切惡魔的勢力,為要重見天日的清明,為要浚治活力的來源,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創造的活動——這項巨大的事業當然不是少數人,尤其不是他們這少數人所敢妄想完全擔當的。

但他們覺得還是有他們可做的一部分的事。連著別的事情,他們想貢獻一個謙卑的態度。這態度,就正面說,有它特別側重的地方;就反面說,也有它鄭重矜持的地方。

先說我們這態度所不容的。如果說思想是一個市場,那麼現代的思想市場上有些什麼呢?如同在別的市場上,思想市場上也是擺滿了攤子、開滿了店鋪、掛滿了招牌、扯滿了旗號、貼滿了廣告,看上去至少有十來種行業,各有各的誘惑,它們是感傷派、頹廢派、唯美派、功利派、訓世派、攻擊派、偏激派、纖巧派、淫穢派、熱狂派、稗販派、標語派、主義派。

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該有充分的自由,也不錯。但自由是條件的。最主要的兩個條件一是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是不折辱尊嚴的原則。徐志摩明確提出了文學創作的兩個原則即健康和尊嚴。買賣毒藥,買賣身體,是應得受干涉的,因為這類的買賣直接違反了健康與尊嚴兩個原則。但是,這些非法的或不正當的營業還是照樣在現代的大都會裡公然的進行——鴉片、毒藥、淫業,哪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買賣?但不能因為它們的存在就說它們是正當的,而默許它們存在的權利。在這類的買賣上是不能應用商業自由的原則的。眼見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買賣公然在人們所存在的社會裡佔有它們現有的地位,人們應該覺得切膚的羞惡,

同時,在思想的市場上,也存在著種種非常的行業,例如上面列舉的許多門類派別。徐志摩說他不是說這些全是「不正當」的行業,但這裡面有很多是與他所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徐志摩斷定這現象是新來的,因為和別的東西一樣,思想自由觀念本身就是新來的。這是個反動的現象,因此,徐志摩認為,這是暫時的。先前,在思想上是絕對沒有自由,結果是奴性的沉默;現在,在思想上是有了絕對的自由,結果是無政府的凌亂。思想的花樣加多本來不是一件壞事,在一個活力蓬勃的文化社會裡往往看得到,依傍著挺拔剛直的樹榦,鋪天蓋地的青蔭,有不少盤錯的旁枝以及滋蔓的藤蘿。那本也沒什麼關係,但現代的可憂正是為了一個顛倒的情形,盤錯的,滋蔓的,這裡那裡都是,卻不見了那挺拔剛直的與鋪天蓋地的。這就好比是一個商業社會上不見了正宗的企業,卻只有種種不正當的營業盤踞著整個的市場,那不成了笑話?

上面隨筆所寫下的所謂現代思想或言論市場的十多種行業,除了攻擊派、纖巧派、淫穢派是人類不怎樣上流的根性得到放縱發展的結果,此外多少是由外國轉運來的投機事業。這並不是在指責這時代沒有認真做買賣的人,而是這些買賣本身就可疑。礙著一個自由的觀念,顧著一個容忍的美名,人們往往忘卻了,思想是一個園地,它的美觀是靠著人們隨時的種植與剷除;思想又是一股水流,它的無限的作用有時可以轉變成不可收拾的奇災。

徐志摩說他們不敢附和唯美與頹廢,因為他們不願犧牲人生的闊大,為的要雕鏤一隻金鑲玉嵌的酒杯。美,他們是尊重而且愛好的,但,與其咀嚼罪惡的美艷不如懷念德性的永恆,與其到海陀羅凹腔里去收集珊瑚色的妙樂還不如置身在紛擾的人間傾聽人道那幽靜的悲涼的清音。

他們不敢讚許傷感與熱狂,因為他們相信感情不經理性的清濾是一注惡濁的亂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廢。他們未嘗不知道放火是一樁新鮮的玩藝,但卻不忍為一時的快意造成不可收拾的慘象。「狂風暴雨」有時是要來的,但他們也願意在更平靜的時刻中提防天時的詭變,不願意借口風雨的猖狂放棄清風白日的希冀。他們不反對情感的解放,但在這頭駿悍的野馬的身背上,不能不謹慎地安上理性的鞍索。

他們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為他們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繫的。在一個常態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與互殺的動機。他們不願意套上有色眼鏡來武斷宇宙的光景。他們希望看一個真,看一個正。

他們不能歸附功利,因為他們不信價格可以混淆價值,物質可以代替精神,在這一切商業化、惡濁化的急板上要停住傾顛的腳步。他們不能依傍訓世,因為他們不信現成的道德觀念可以用作評價的準則,他們不能聽任思想的矯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腫。標準、紀律、規範,不能沒有,但每一時代都得獨立去發現它的需要,維護它的健康與尊嚴。思想的懶惰是一切準則顛覆的主要的根由。

還有標語與主義。這是一條天上安琪兒們怕踏足的蹊徑。可憐這些時間與空間,哪一間不叫標語與主義的芒刺給扎一個鮮艷!眼迷眩了,耳震聾了,頭腦是鬧翻了,辨認已是難事,評判更是不易。他們不否認這些殷勤的叫賣與斑斕的招貼中有耐人尋味的去處、有誘惑的迷宮。因此他們就更不能不審慎、不能不磨礪自己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糾紛的鋒刃,澄清希望。

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無限而有規律的創造性,是心靈活動的強大靈感。它不僅暗示著我們、逼迫著我們,使我們永遠朝創造的、生命的方向走,而且啟示我們的想像,物體的死只是生的一個節目,不是結束,它的威嚇只是一個謊騙,我們最高的努力的目標是與生命本體同綿延,是超越死線的,是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為此,雖然生命的勢力有時不免比較的消歇,到了相當的時候,人們不能不驚醒,我們不能不驚醒,不能不奮爭,尤其在人生的尊嚴與健康橫受凌辱與侵襲的時日!來吧,那天邊隱隱的一線,不是這時代的「創造的理想主義」的高潮的前驅?來吧,我們想像中曙光似的閃動,不是生命的又一個充滿陽光的清朝的預告?

徐志摩幻想性、誇張性的發刊詞中,體現了新月同人在黑暗的時代和混亂的文壇中,開闢一條新路的積極心態。但徐志摩天真的、超然的、不切實際的新月態度很快就招致文藝界的合力批評,尤其是魯迅的一針見血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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