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 開拓文藝的新土 再剖

徐志摩說他現在的苦惱就像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感覺,腸胃裡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里往上翻,喉關捏著住、逼著、逗著,不給人痛快。徐志摩寫的《自剖》就像是吐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後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他想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里——再沒有外界的逼迫或引誘,再不需計較別人的意見、喝采或嘲笑;當前惟一的對象是自己:自己的思想、感情、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隱遁,赤裸裸的聽憑自己察看、檢驗、審問。這時可以放膽解去自己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自己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那才是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徐志摩現在的生活情形不容他有那樣的機會。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是蜷縮在殼內的蝸牛),夜間,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他真羨慕台上放著的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蓮台上瞑目坐著,什麼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而自己只是在煩惱網裡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躲避;見好吃的,垂涎;聽聲響,著急;逢著痛癢,惱怒。我們是鼠、狗、刺蝟、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哪裡有工夫,即使有心想親近自己?哪裡有機會,即使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經過幾度掙扎,徐志摩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雖然難受,但多少總算是發泄。事後他覺得愧悔,因為不該拿一己的苦悶,強迫讀者們陪他吞咽。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惡味。他承認這完全是他自私的行為,不敢奢望寬恕。他惟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是從他自己的腸胃裡嘔出——不是去髒水桶里舀來的。他不曾期望同情,他只要朋友們認識他的深淺;他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形成虛擬的期望;他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他本不該扛上的負擔。

是的,他還得往底里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他來編輯副刊,他有一個心愿。他想把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他的讀者們,他心目中的讀者們、這時代的青年們。他覺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裡有容他的空隙,他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他要在自己的情感里發現他們的情感,在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印、拉稿,那還不如去做銀行的夥計。他接受編輯晨副的機會,就因為它不僅是機械性的任務。由於《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徐志摩說《晨報》成了他的喇叭,從這裡他自由地吹弄他那古怪的不協調的音調;它又是他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他古怪的不協調的形狀。徐志摩說他也決不掩諱他的原形:「我就是我。」他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他的經過、深淺、偏見、希望,他都曾經再三的聲明,可能讀者早聽厭了。但初起他有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他自己。也不知那時候為什麼他竟有那活稜稜的一副勇氣。他宣言他自己跳進了這現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細。他相信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他一些對敵力量的。他想拚命它一天,把自己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實世界的磨盤裡去碾,鋸齒下去拉,——他就要嘗那味兒!只有這樣,徐志摩才可以期望他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與讀者間發生一種活的關係;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後,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個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臉上,他的歡喜、惆悵、迷惑、傷悲,就像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出來的變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態,——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影。

並且他當初也有自己的信念與理想。有他崇拜的德性,有他信仰的原則。有他愛護的事物,也有他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愛心與同情的、光明的、真的、健康快樂的、生命的、方向走,往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些是他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他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髒,什麼都是病象。他不是醫生,不會治病;他就有一雙手,趁它們還靈活的時候,他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凈的進來。

但緊接著他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梁啟超(看了他的吊劉叔和文)就給他當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麼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他「虛弱的內心」里迴響。實際上自從他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他自己覺不得他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他再不能容他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混著強。他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他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他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他相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幾重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明顯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隨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後支配前一種的生活。好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辨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並存,正如我們在陰地里不見自己的影子;但到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現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月時發現了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頃,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你許到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你實際生活中的經歷、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不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然你沒注意到或看不見。

徐志摩認為自己這時候就好像是一個人初次發現了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他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沖,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折一支草花,只是這無目的的賓士;從哪裡來,向哪裡去,現在在哪裡,該怎麼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他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恍然的他驚覺了。彷彿是一向跟著他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他的前路,責問他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麼!

一種新意識的誕生。這來他再不能盲沖,他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他何嘗願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多的麻煩!現在他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後,什麼都得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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