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一個信仰感情的人 西湖游

和創造社的筆墨仗剛剛消歇下去,8月下旬,徐志摩就接到祖母病危的電報。他趕快收拾行裝,坐車南下。中途偏偏遇到發大水,鐵路被沖壞了,他焦急地等待著。花了4天時間才回到家,見了祖母最後一面。

徐志摩在守孝期間,有的是空閑,於是便有了暢遊的機會。9月間,徐志摩便邀約一批朋友赴海寧觀潮。

9月25日是中秋節,徐志摩與堂弟徐繹義同游西湖,原來準備去煙霞洞訪胡適共同賞月,因時間晚了未去。

徐志摩在《西湖記》中寫道,這一時期,生活態度驟然改變了許多,雖不能說是從憂愁變到快樂,至少也是從沉悶轉成活潑。最初是他父親自己悶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遊船收拾乾淨,找了沈叔薇等人,一直開到東山背後,過榆橋轉到橫頭景轉橋,還看了電燈廠才回到家。那天很愉快!徐志摩居然在塔影河的兩岸尋覓到了一兩片經霜的楓葉。他從水面上撈到了兩片,雖沒有紅透,但很可愛。尋紅葉是一件韻事,前幾天他同繹義阿六帶了水果月餅玫瑰酒到東山背後去尋紅葉,站在俞家橋上回望時,不但找不到一些紅的顏色,就連楓樹也找不到,很失望。後來翻山上去,到寶塔邊去痛快的吐納了一番。那時暝色已經漸深,天邊只剩淡淡的青白色,月亮已經升起。他們慢慢的繞著塔院的外面下去,然後在問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燒酒,才回家。到菱塘里去買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缽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他們划船過去時,只見鮮翠的菱塘里,有個人坐著圓圓的菱桶在採摘。他們就嚷著買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紅的,滿滿的一桌子。「樹頭鮮」真好吃,怪不得人家這麼說。徐志摩選了幾隻嫩青的,帶回家給他母親吃,他母親也說很好。徐志摩認為這是他們第一次稱心的活動。

徐志摩原來約定到胡適那裡去賞月的,因為去的太晚了,所以沒到煙霞去。胡適因患痔瘤,從6月起,就請了一年假,來杭州煙霞洞休養。這樣,徐志摩就能常到煙霞洞看望胡適。不過,中秋節那晚在湖上他們玩得很暢快,雖然月兒只是若隱若現的。他們走在路上時,滿天堆緊了密層層的烏雲,不見中秋的些微消息。徐志摩突然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別!他一時心酸得比哭還難過。一天的烏雲,什麼光明的消息都沒有!

他們在清華開了房間後,立即坐車到樓外樓去,9點左右時,月兒終於從雲陣里奮戰了出來,滿身掛著勝利的霞彩。徐志摩在樓窗上望見湖光漸漸的由黑轉青,青中透白,東南角上已經開朗,高興的大叫起來。他的快樂不僅因為月出;最使他痛快的是失望中的滿意。滿天的烏雲,他原以為雨會到來,月不會出現的。他準備喝他一個醉,然後到夢裡去訪中秋,尋團圓——夢裡是什麼都有的。

他們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暈,是月華吧。月出不久就被烏雲吞沒了。但徐志摩盼望,她有掃蕩廓清的能力,盼望她把掩蓋住青天的妖魔,趕到天的那邊去,盼望她能盡量的開放她的清輝,給他們這些愛月的人深沉的陶醉——如果真能這樣,那時他便情願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個小鬼,做一個永遠不上岸的小鬼!

興高采烈的徐志摩一行人雇了船,一直向湖心進發。上岸買栗子吃,買蓮子吃;坐在九曲橋上談天,講起湖上的對聯,罵了康有為一頓。後來走過去在橋上發現有三個人坐著談話,几上放有茶碗。徐志摩正想說他們倒有意思時,忽然,他覺得那位老翁澀重的語音聽來很熟,定睛一看,原來他就是康大聖人!

第二天,他們起身已不早,又與繹義同去煙霞洞,路上逛了雷峰塔。徐志摩覺得雷峰塔的形色與地位,有說不出的神秘的莊嚴與美。塔裡面四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看看危險極了。轎夫說:「白狀元的墳就在塔前的湖邊,左首草叢裡也有一個墳,前面一個石碣,說是白娘娘的墳。」徐志摩想過去,不料滿徑都是荊棘,過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見了徐志摩他們就一齊張起他們的破袈裟,念佛要錢。徐志摩覺得這倒頗有詩意。

他們要上橋時,有個人手裡握著一條一丈余長的蛇,叫著放生,說是小青。他忽然動了心,出了兩角錢,看人家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裡。但他覺得等不到夜它又落在他的手裡了。

到煙霞洞時,胡適和高夢旦一早去游花塢還沒回來。徐志摩一行人喝了一碗茶,撿了幾張大紅樹葉,就急急的下山了。

27日,徐志摩約好胡適、陶行知和這些天一直陪著胡適的曹佩聲,第二天與他在斜橋會合。當天,徐志摩就趕到上海,邀了馬君武、汪精衛、朱經農、任叔永、陳衡哲及其老師美國蕃農大學史學教授艾洛莉。28日,正是觀潮的好日子,他們幾人便乘看潮專車到了海寧。到斜橋時,胡適、陶知行、曹佩聲已在船上等著。兩下里會合,共十人,分乘兩船向鹽官進發。途中聚集在一隻船里吃飯,十個人集在小艙里,滿滿的,臂膀都掉不過來。飯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吃得很快活。徐志摩替曹佩聲蒸了一個大芋頭,大家都笑了。汪精衛聞了黃米香,樂極了。他的酒量極好,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徐志摩跟汪精衛原先就認識,1918年同船赴美途中,在南京船里曾見過一面。汪精衛是個美男子,胡適說自己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愛他,是男子也愛他!徐志摩說,汪精衛的眼睛,圓活而有異光,彷彿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他們講了一路的詩,汪精衛是做舊詩的,但他卻不偏執,他說他很知道新詩的好處,但自己因為不曾感悟到新詩應有的新音節,所以不曾嘗試。

到了鹽官,他們步行上岸,在鎮海塔下的觀潮。

本來徐志摩要請朋友們看夜潮,看過開船回到硤石,一早吃錦霞館的羊肉面,再到俞橋看楓葉,然後乘早車各自回去。後來任叔永夫婦執意要回去,結果一半往北,一半往南,連徐志摩這位主人,也被往南的拉到杭州去了。去杭州的五人是胡適、曹佩聲、徐志摩、馬君武和汪精衛。過臨平時,徐志摩與曹佩聲看暝色里的山形,黑鱗雲里隱現的初星,西天邊的紅霞。「湖心亭畔蕩舟看月。三潭印月聞桂花香。」當晚五人在西湖上蕩舟看月,到夜深始睡。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各自散去了。

這次出遊和朋友們在一起聚會玩樂,顯示了徐志摩的交往能力與組織能力,也奠定了徐志摩與胡適情感的基礎,在此後的歲月里,徐志摩對胡適是心悅誠服,胡適對徐志摩也是儘力提攜。他們兩人成了生命之交。

10月11日,任叔永夫婦請客,徐志摩、胡適、朱經農、馬君武等都來了,汪精衛沒來,張君勱突然闖入席間。張君勱看到莎菲(即陳衡哲,任叔永的妻子),就一見鍾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會兒與她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心生活」者,胡適對此不禁狂笑。馬君武很是替汪精衛擔心,害怕他毀在政治上。

中午張東蓀借君勱處請客,徐志摩和胡適、翟菊農等都去參加。徐志摩與翟菊農躺卧在草地上朗誦斐德的「詩論」與哈代的詩。

飯後徐志摩被胡適拉去滄洲別墅閑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徐志摩問他是否還有一些藏著不讓看的詩。胡適知道徐志摩問的是他與曹佩聲偷戀的情詩,便紅著臉承認有,但他不敢拿出來。他們接著商量準備停辦《努力周報》。恰巧患肺病的瞿秋白來訪,他的病已經證實了,但還是旦夕勞作,真可憫。胡適翻了翻郭沫若新近做的小詩,說他的體格詞采都有些衰竭,難道「女神」就這樣永逝了嗎?

下午,徐志摩與胡適、朱經農,步行到民厚里121號拜訪郭沫若。民厚里是個不起眼的小衚衕,三人找了很久才找到。郭沫若來開門的,只見他手裡抱著個襁褓兒,赤著腳,一件舊學生服扣子都快掉光了,自在地敞著,顯得極為憔悴,然而「廣額寬頤,怡和可識。」進門一看,田漢也在,也抱著小孩兒,他站起來就告辭了,徐志摩記得他面部狹長。

郭沫若的房子很狹窄,裡面堆得亂七八糟的,很滿。一堆孩子在這裡面叫喚,一會兒這個摔倒了,郭沫若扶起來哄一哄,一會兒,那個又涕淚交流,郭沫若就給他擦一擦。這一堆孩子都不會說華語,他們說日語。廚下可以聽到木屐聲,大約是他的日本妻子。

大家坐定寒暄後,成仿吾也從樓上下來,由於經歷了一場筆墨官司,雙方話都不投機。胡適雖然勉強找話題,想打破雙方的窘境,但主客之間好像結了一大塊冰,時間慢慢過去了,冰塊仍然沒有消解。郭沫若有時含著笑看著客人,總是讓徐志摩覺得怪怪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朱經農居然一句話不說,他確實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五點半他們告辭出來。回家的路上,胡適對這次不愉快的拜會很驚訝,說他曾經和郁達夫拜會過郭沫若一次,那時,郭沫若家也比較整潔,談話也比較融洽。徐志摩認為可能因為,「以四手而維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況必不甚愉適,且其生計亦不裕,或竟窘,無怪其以狂叛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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