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露底的影片

「您看那演膳食總管的人……」塞爾熱·雷尼納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奧爾唐瑟問。

他們在大馬路旁的一家電影院看日場。年輕女人把雷尼納拖來,想讓他看看與她有親緣關係的一個女演員。羅茲-昂德勒,海報上稱她為紅角兒,是她的同父異母姊妹。她們的父親先後娶過兩個女人。兩姊妹鬧了些彆扭,有好幾年互不通音訊。羅茲-昂德勒模樣俊秀,姿勢動作優美柔婉,一張臉笑盈盈的,很逗人喜歡。她先是在戲台上混,沒有演出什麼名堂,又轉拍電影,在銀幕上倒像是個前程遠大的演員。這一次,她憑自己的活力和美貌,把一個本身相當平庸的電影《幸福的公主》的角色演得十分生動。幕間休息的時候,雷尼納沒有直接回答奧爾唐瑟的問題,說道:「我每次碰上蹩腳的電影,就觀察那些次要角色打發時間。有些場面,他們都排練了十次二十次了,到了開拍的時候,這些可憐傢伙怎麼可能不會去想別的事兒呢?正是這種思想開小差的時候,能顯露出他們的內心和本性,才叫人看了有趣。因此,您瞧,這位膳食總管……」

銀幕上的鏡頭這時是一張擺滿佳肴盛饌的餐桌,幸福的公主坐在主席,兩旁坐著她的追求者。有五六個僕人來來去去,在膳食總管指揮下上菜撤碟。

膳食總管是個高大漢子,一張臉肥肥的,面相平庸,兩道眉毛連成一線。

「他的腦袋像畜生的頭。」奧爾唐瑟說,「您看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您注意他看你妹妹的方式,總是對不時地瞅上一眼……」

「說實在的,我到現在也不覺得……」奧爾唐瑟提出不同意見。「不,」雷尼納肯定道,「顯然,他內心對羅茲-昂德勒懷有私情,這與他的僕人角色無關。在現實生活中,可能誰也沒有覺察,可是在銀幕上,他稍不注意,或者以為同伴們見不到,內心的秘密便流露出來了。瞧……」

那膳食總管不動了。宴席已近尾聲。公主喝了一杯香檳酒。他那兩隻讓厚眼皮遮了一半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個勁地盯著公主。他們又發現兩次他那特別的表情。雷尼納認為那是愛情的表現,奧爾唐瑟不以為然。

「他只是看人有些特別罷了。」她說。

第一個短片完了,又開始了第二個。節目單上寫著:「一年以後,幸福的公主選了一個不大走運的音樂家做丈夫,住在諾曼底一幢漂亮的、爬滿常青藤的茅舍里。」

她一直非常幸福。此外,正如大家在銀幕上看到的,她一直是那樣迷人,被形形色色的追求者所包圍。不論貴族還是平民,不論金融家還是農夫,所有男人在她面前都昏了頭,失去理智。尤其是一個孤獨的農夫,一個渾身長毛,半處於野蠻狀態的樵夫,她每次散步都要撞見他。他拿著斧子,又陰險又可怕,整天在茅舍附近轉悠。大家驚恐地預感,幸福的公主將大禍臨頭。

「喏,喏,」雷尼納小聲道,「那個砍柴的,您說是誰?」

「不知道。」

「就是膳食總管。一個人演兩個角色。」

確實,儘管模樣兒變了,可是那沉重的步履,佝僂的脊背,分明是膳食總管的神態和動作。同樣,透過那又長又厚的頭髮和亂糟糟的鬍子,他們認出了剛才膳食總管颳得光溜溜的臉,以及那個畜生一般的腦袋和連成一線的眉毛。

遠處,公主從茅舍里走出來。樵夫藏在灌木叢後面。銀幕上不時地出現一個特寫,不是他兇殘的眼睛,就是他那雙大拇指奇大的殺人的雙手。

「我看了害怕。」奧爾唐瑟說,「他確實很兇。」

「因為他演的就是他自己。」雷尼納說,「您明白,兩部電影的拍攝,隔了三四個月。他的愛情有了發展。對他來說,現在走來的不是公主,而是羅茲-昂德勒。」

樵夫蹲在樹後。受害者走過來了,步子輕快,絲毫沒有想到有什麼危險。

從樵夫身邊過去時,她聽到有什麼響動,就停下來,看著灌木叢,先帶著微笑,後來認起真來,再後來變得不安,越來越驚慌。只見樵夫撥開樹枝,從灌木叢里走出來。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

他張開雙臂,想抱住她。公主想喊叫,呼救,卻哽在喉頭,喊不出聲。

樵夫兩條臂膀把她摟緊了,她沒有做任何反抗。於是他把她扛在肩上,跑起來。

「您這下相信了吧?」雷尼納低聲道,「要是換了別的女人,不是羅茲-昂德勒,這個二十流的演員會有這種激情,這種活力?」樵夫這時跑到一條大河邊,登上一條躺在淤泥中的舊船,讓羅茲-昂德勒軟綿綿的身體躺在艙底,解了纜繩,順著河岸往上劃。接下來,他上了岸,進了一座森林,在參天大樹和岩石堆中間行走,進了一個洞穴。他把公主放下,打掃洞口。日光從一道斜縫射進來。

一連串的畫面表現公主的丈夫急得發狂。他到處尋找,發現公主把樹枝一小截一小截折斷,指示他往哪兒追。接下來就是尾聲了。樵夫和公主展開了激烈搏鬥。當公主精疲力竭,被樵夫制服,倒在地上,眼看就要遭受暴虐時,丈夫及時趕到了,他一槍把那野蠻的傢伙擊斃……

他們走齣電影院時是下午四點。雷尼納的汽車在外邊等他。他示意司機跟著,就和奧爾唐瑟一起在和平大馬路上步行。他默不作聲,走了很久,直到奧爾唐瑟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才問道:「您喜歡妹妹嗎?」

「喜歡,很喜歡。」

「可是你們又鬧不和?」

「那是我丈夫還在身邊的時候。羅茲是個愛和男人調情的姑娘。我有些嫉妒,確實毫無原由。可是您為什麼問這話?」

「我不知道……這個電影一直纏著我。那樵夫的表情是那樣怪!」

她攀住他的手臂,立即問:「怎麼,快說呀!您想到了什麼?」

「我想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想到。可是我總覺得,您妹妹有危險。」

「這只是假設。」

「對。但這是根據一些感受很深的事實做出的假設。照我看來,劫持的場面表現的不是樵夫對幸福公主的攻擊,而是一個演員對他覬覦已久的女人的突襲。當然,這事是在角色規定的範圍內發生的。也許除了羅茲-昂德勒,誰也沒有看出情況不對。可我捕捉到他那確鑿無疑的激情,他那渴望的眼神,甚至他殺人的意願。他的手攣縮著,時刻準備掐她的脖子。總之,有二十個細節表明,這個男人那時為本性所驅使,要殺死這個不可能屬於他的女人。」

「在那個時候,可能是的。」奧爾唐瑟說,「可是過去幾個月了,威脅應該消除了。」

「當然……當然……可是,我還是想了解一下。」

「向誰了解?」

「向拍片的全球電影公司。喏,那是公司的辦公場所。您上汽車等我幾分鐘,好嗎?」

他喚來司機克萊芒,就走開了。

其實,奧爾唐瑟對雷尼納的看法抱有懷疑。在她看來,那些愛情的表示只是一個優秀演員合情合理的表演。當然,她並不否認那種表示又熱烈,又野蠻。雷尼納硬說看出了其中可怕的慘劇,她卻毫無所察。她甚至尋思他是犯了想像過頭的錯誤。等他走回來,她不無嘲諷地問道:「怎麼樣?打聽了什麼消息?秘密事件?戲劇性的變故?」

「打聽了不少情況。」他憂心忡忡地說。

她立即慌了。

「您說什麼?」

他一口氣說下去:「那男的叫達爾布萊克,是個相當古怪的傢伙,又內向又固執,與別人格格不入。從來沒有人發覺他對您妹妹特別殷勤。不過,他在第二個片子里演得很出色,他們又把他留下來拍一部新片子。最近他在拍片,在巴黎附近。大家對他很滿意,可惜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九月十八日,星期五早上,他偷了二萬五千法郎之後,撬開了公司的車庫,開著一輛豪華利莫齊納逃走了。公司報了案。星期天,在德勒附近,找到了那輛利莫齊納。」奧爾唐瑟聽著聽著,臉變白了,插話道:「到此為止……還沒有聯繫……」

「不。我打聽了羅茲-昂德勒的情況。您妹妹夏天出去旅遊了一段時間,然後在厄爾省一個地方住了兩個星期。她在那裡有一處房產,正是拍《幸福公主》的那座茅舍。有一個合同需要她去美洲拍片,她就回到巴黎,去聖拉扎爾火車站託運了行李。九月十八日星期五那天動身,打算當晚在勒阿弗爾過夜,坐第二天去美洲的班輪。」

「九月十八星期五……」奧爾唐瑟期期艾艾道,「和那傢伙同一天,……莫非他把她劫持了……」

「我們就會知道的。」雷尼納說,「克萊芒,去大西洋輪船公司。」這一次,奧爾唐瑟與他一起進了輪船公司,並親自向經理人員打聽情況。

情況很快就查出來了。

羅茲-昂德勒在「普羅旺斯」號輪船上訂了一個房間,可是沒有上船。

只是第二天,勒阿弗爾方面收到署名羅茲-昂德勒的電報,告知行期推遲,要求保管好她託運的行李。電報是從德勒發去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