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藍眼睛的英國女人

拉烏爾·德·利梅齊在大街上閑逛,像個無所事事的幸運人,東看看,西望望,享受著人生的樂趣,欣賞巴黎陽光燦爛的四月的迷人風光,領略那輕鬆的快樂。他中等身材,體形單瘦而強健,胳膊上肌肉發達,把袖子綳得鼓鼓的;腰肢細而柔軟,胸脯挺得老高。從衣服的剪裁和配色上可以看出他講究衣著。從體育館經過時,他覺得旁邊走的一位先生好像在跟蹤一位女士。

這種感覺很快得到了證實。

拉烏爾覺得,一位先生跟蹤一位女士比什麼事都好笑好玩,他就跟蹤起那個跟蹤女士的先生來。於是,三個人在前、中、後,依次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喧鬧的大街上行走。德·利梅齊男爵有豐富的經驗,所以能覺察出這位先生在跟蹤那位女士。因為這位先生小心謹慎,一副紳士派頭,前面那位女士絲毫沒有發覺他在跟蹤。拉烏爾·德·利梅齊也一樣謹慎,混在行人之中,加快腳步,以便看清前面兩個人的模樣。從後面看去,這位先生很顯眼:頭髮中間有一道筆直的發路,把打了髮蠟的黑髮分成兩半,衣著無可挑剔,更突出了他寬闊的肩膀和高大的身軀。從正面看,他五官端正,鬍子經過精心梳理,氣色鮮朗紅潤。他大約三十歲上下,步態穩重,動作端莊,但外表卻有一股俗氣,手上戴了幾隻戒指,嘴上叼著一支帶金嘴的香煙。拉烏爾加快腳步。因為那位身材高大、動作果斷、儀態高雅的女士,把她那兩隻英國女人的大腳——幸虧那兩條修長的大腿和秀氣的踝骨彌補了這一不足——停在人行道上。這位女士的臉非常漂亮,一雙秀美的藍眼睛和一頭濃密的金髮,給這張臉增添了光彩。行人都停下腳步,回頭欣賞。不過,這位女士卻對人們這種自發的讚賞無動於衷。

「天哪!」拉烏爾心想,「好高貴的女子!那個頭上抹油的傢伙根本配不上她。他到底想幹什麼呢?是吃醋的丈夫,還是被別人排擠的追求者?或者,是一個出來尋求艷遇的小白臉?對,應該是後者。因為,這位先生完全是一副春風得意的派頭,自以為所向披靡,無可抵擋。」

她不顧川流不息的車輛,穿過歌劇院廣場。一輛四輪大車想擋住她的去路,她不慌不忙地拉住馬韁,讓車停了下來。車夫惱羞成怒,跳下車,走近她破口大罵。她突然伸出拳頭,對準他的鼻子輕輕一擊,車夫臉上立刻鮮血直流。一個警察走過來,問她為何打人,她卻轉過身,從容不迫地走了。

到了奧貝街,有兩個男孩在打架。她揪住兩人的領口,把他們拋出十步遠,然後扔給他們兩枚金幣。

到了奧斯曼大馬路,她走進一家糕點鋪。拉烏爾遠遠看到她坐到一張桌子前。跟蹤的先生沒有進去。於是,拉烏爾走進去,找了一個不會讓她注意的位子坐下來。

她要了一杯茶和四片烤麵包,張開嘴,用雪白整齊的牙齒咬起來。

鄰桌的人都看著她。她卻旁若無人,又要了四片。不過,還有一個少婦,坐得遠一些,也引起拉烏爾的好奇心。她跟那位英國女士一樣,一頭金髮,波浪起伏地披下來,衣著雖沒有那麼豪華,但更有巴黎女人的味道。她身邊坐著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那是她在鋪子門口遇到他們,就把他們帶進來的,並買了糕點和石榴汁給他們吃。看到他們眼中喜悅的光芒和臉上塗滿奶油的樣子,她覺得高興。孩子們不敢說話,只顧狼吞虎咽。可是,她比他們更孩子氣,開心極了,不停地替他們說著:「該對小姐說些什麼呢?……大點聲……我沒聽見……不,我不是太太……應該對我說:『謝謝!小姐……』」

拉烏爾·德·利梅齊很快被這姑娘臉上幸福而自然的快樂神情和那一雙間著金色條紋的碧玉色大眼睛征服了。這雙眼睛讓人一盯上就離不開了。

一般而言,這樣的眼睛是奇特的,帶有憂鬱和沉思的神態。大概這雙眼睛平時就是這樣。不過,此刻,這雙眼睛跟這張臉的其餘部分,如調皮的嘴巴、翕動的鼻孔和生著酒窩的臉頰一樣,放射出生命的活力。

「這種人,不是極其快樂,就是極為痛苦,沒有中間道路可走。」拉烏爾心想,突然生出一種願望,要讓她快樂,消除她的痛苦。他又向英國女人轉過頭去。她確實很美,端莊,勻稱,神態安詳。可是,那位碧眼姑娘——借用他的稱呼——卻更讓他著迷。他很欣賞前者,卻希望了解後者,希望了解她的生活秘密。然而,等她結了帳,領著三個孩子向外走的時候,他卻猶豫起來。是跟她走呢,還是留下來?究竟是誰更吸引他?藍眼睛,還是碧眼睛?

他匆匆站起來,把錢扔到櫃檯上,就走了出去。碧眼睛佔了上風。

一出門,他就見到出人意料的一幕,不免大吃一驚:只見碧眼姑娘站在人行道上,跟半小時前像個怯生生或者醋意濃濃的情人似的跟蹤那個英國女人的男子在談話。雙方都很衝動,言辭激烈,像是爭吵。顯然,碧眼姑娘想走,那個男子卻不讓她走。拉烏爾準備不顧一切,進行干預。

可他還沒來得及做,一輛出租汽車就在糕點鋪前停下來。一位先生從汽車上下來,看到兩人爭吵,急忙跑過去,揮起手杖,一下就把那個男人的帽子打掉了。

那男子大吃一驚,後退一步,然後,不顧圍觀的人群,向來人衝過去,一邊吼著:「你瘋了!你瘋了!」

新來的人個子比他矮,年紀比他大,擺出防衛的架勢,舉起手杖喊道:「我不許你同這個姑娘講話。我是她父親。我告訴你:你是個混蛋!是的,一個混蛋!」

兩個人都恨得全身發抖。那小白臉挨了罵,躬起身子,準備朝來人撲過去。那碧眼姑娘拉著來人的胳膊,使勁把他拖進汽車。小白臉把姑娘拖開了,並奪過那位先生的拐杖。這時在他和對手之間突然冒出一個人頭,一個陌生人的頭,樣子很奇怪,右眼神經質地眨巴著,嘴上叼一支煙,嘴唇不時撇著。

這人原來是拉烏爾。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請借個火。」

這個請求實在不合時宜。這半路上殺出來的人到底想幹什麼?小白臉來了氣:「別礙事!我沒有火。」

「哪裡,您剛才還抽煙呢。」拉烏爾又說。

小白臉勃然大怒,想把他推開。可是怎麼也做不到,連胳膊也動彈不了。

他低下頭,想看看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障礙。一看就呆了,只見這位先生的兩隻手攥住他的手腕,令他一動也不能動,就是老虎鉗也不可能夾得比這更緊。這位先生還在糾纏:「借個火,求求您。連火都不借,實在太小氣了。」

圍觀的人都笑了起來。小白臉更加憤怒了,吼道:「別纏我行不行?跟你說了沒有火!……」

這位先生悶悶不樂地搖搖頭,說:「您真不禮貌。人家客客氣氣向你借火,你不該拒絕。不過,既然您不願意幫我……」

他鬆開手。小白臉一脫身,趕忙去追那輛汽車。可是,汽車已載著罵他的人和碧眼姑娘急馳而去,顯然,他再追也是白搭。「看來我是白費勁了。」

拉烏爾看著小白臉追汽車,心想,「我扮堂吉訶德救了一個陌生的碧眼美人,可她姓名地址都不留就跑了。找到她是不可能了。怎麼辦?」

於是,他決定回頭去找那位英國女人。她大概剛看過這場吵鬧,正好走開。他就跟在後面。

拉烏爾·德·利梅齊覺得眼下自己的生活懸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他的過去充滿了種種事件,他的未來看來亦會如此,但兩者之間卻什麼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來說,命運的鑰匙似乎掌握在女人手裡。既然碧眼睛不見了,那就讓藍眼睛來引導自己摸索吧!

他假裝走上另一條路,又折回來,立即發現那個頭上抹油的小白臉又跟上去了。他也跟拉烏爾一樣,在那個姑娘那裡碰了壁,又來找這個女人了。

於是,三個人又在街上前前後後走起來,不過英國女人卻沒有發現這兩個追隨者的伎倆。她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閑逛著,目光始終盯著櫥窗,對別人投來的讚歎目光無動於衷,就這樣一直走到瑪德萊娜教堂廣場,又穿過王家大街,來到聖奧諾萊郊區的協和大旅館。小白臉停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買了一包煙,然後走進旅館。拉烏爾看見他跟看門人聊了一會。三分鐘以後,他離開了。拉烏爾也準備向看門人打聽藍眼睛英國女人的情況,忽然看見她走出前廳,上了一輛汽車。已經有人先把一個小提箱送上了車。這麼說,她要去旅行?

「司機,跟著那輛汽車。」拉烏爾叫住一輛出租汽車,吩咐道。英國女人駛過幾條街,八點鐘,在巴黎-里昂線的火車站下了車,來到餐廳點了飯菜。

拉烏爾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吃過飯,她吸了兩支煙。將近九點半時,她走到柵門前,找到庫克運輸公司的一個職員,拿了自己的火車票和行李託運單。此後,她就上了九點四十六分的快車。

「你只要告訴我那女士的姓名,我就給你五十法郎。」拉烏爾對那個職員說。

「貝克菲爾德女士。」

「她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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