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金髮女人 五、劫持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聲不吭。抗議嗎?指控這兩兄弟?都沒有用。他沒有證據,也不願耽擱時間去搜索——因為沒有人相信他。

他窩著一肚子火,緊攥拳頭,一心只想剋制自己,不在得意的加尼瑪爾面前顯露出怒氣和失望。他彬彬有禮地向勒魯兄弟這兩位社會棟樑點頭致意,便走了出去。

回到前廳,他拐了個彎,朝一扇通向地下室的矮門走去,拾起一粒紅色的小石頭:這是塊石榴石。

他在外面圍著房子轉了一圈,在四十號門牌旁邊又看到了這樣的銘文:建築師呂西安·代斯唐熱,一八七七年。四十二號也有同樣的銘文。

「總是兩個出口。」他想,「四十號和四十二號相通。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本應留下來和那兩個警察一塊兒守著。」他問那兩個警察:「我不在的時候,有兩個人從那邊門裡出來了,對嗎?」

「對,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

他拉起探長的手臂,拖著走:「加尼瑪爾先生,我不過打擾了您的睡眠,勞您動了一動,您就這樣嘲笑我,抱怨我,未免太過分了。」

「嚯,我可不怨您。」

「不是嗎。不過,最好的玩笑也只能開一陣子。我想,應當結束這件事了。」

「我有同感。」

「今天是第七天了。三天後,我必須回倫敦。」

「哦!哦!」

「先生,我必須回去。因此,請您星期二夜裡做好準備。」

「還是這樣的行動?」加尼瑪爾說,仍有嘲弄的意味。「是的,先生,還是這樣。」

「結果如何?」

「亞森·羅平被捕。」

「您認為是這樣?」

「我以名譽擔保,先生。」

福爾摩斯別了眾人,到最近的旅館開個房間稍事休息,恢複了精力,又充滿自信,然後,又回到夏爾格蘭街四十號,給看門女人塞了兩個路易,確知勒魯兄弟已經出門了,還了解房子屬於一個叫阿爾曼亞的先生。然後,他持一支蠟燭,從拾到石榴石的那扇小門下了地下室。

在樓梯下面,他又拾到一顆形狀一樣的石榴石。「沒錯,」他想,「他們就是從這裡進出的……來,看我這把萬能鑰匙能不能打開一樓住戶的小酒窖……對……很好……來看看這些擱酒瓶的架子……嗬!嗬!這些地方的灰塵都被擦掉了……地上有腳印……」

這時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他趕快推上門,吹滅蠟燭,躲到一摞空箱子後面。幾秒鐘後,他注意到一個鐵架子輕輕轉動,鐵架子後邊的那塊牆壁也跟著動起來。一束電筒光照了進來。一隻胳膊伸進來。一個男人進來了。

他彎著腰,像是找什麼東西,手指在灰塵中摸索,好幾次直起身,把什麼東西扔進左手持的紙盒。然後,他抹去自己的腳印,也抹去亞森·羅平和金髮女人的腳印,回到架子旁邊。突然,他嘶啞地叫了一聲,倒在地上。福爾摩斯撲到他身上。一分鐘之內,他以世界上最簡單的方式,就把那人打得躺在地上,手腳都捆起來。

英國人低頭問:「你要多少錢才肯開口?……才肯說出你知道的事?」那人的回答是嘲弄般的微笑。福爾摩斯明白他白問了。他便去搜俘虜的口袋,搜出一串鑰匙、一塊手帕和那個小紙盒,裡面盛著十二顆石榴石,——和他拾到的一樣的石子。可憐兮兮的戰利品!

拿這個人怎麼辦呢?守在這裡,等他的朋友來救,然後把他們都交給警察?可這樣做有什麼用?有利於對付亞森·羅平嗎?他開始猶豫不決。檢查紙盒之後,他終於打定了主意。紙盒裡有個地址:太平街珠寶商萊奧納爾。

他打定主意,就把那人丟在酒窖里,推上鐵架子,鎖好地窖門,出了房子,到郵局寄了封信,通知代斯唐熱先生他明天才能去上班,接著去找珠寶商,把石榴石交給他。「夫人讓我把這些寶石送來。這是從她在這兒買的一件首飾上掉下來的。」

福爾摩斯猜中了。那商人回答:「的確……這位太太給我打了電話,說她等會親自過來。」福爾摩斯在人行道上守到五點鐘,才看見一位戴著厚面紗、樣子可疑的女士進了珠寶店。

通過櫥窗玻璃,可以看見她把一件鑲石榴石的舊首飾放在櫃檯上。

她幾乎馬上出來了,向克利希方向步行,在英國人熟悉的街上拐來拐去。

夜幕降臨時分,他跟在女士後面,躲過看門女人,進入了一幢五層樓房。這座樓有兩部分,因此住戶很多。上了三樓,那女士停下來,進了房間。過了兩分鐘,英國人掏出繳獲的那串鑰匙,一把一把試著開門。試到第四把,門鎖開了。屋裡一片黑暗。他發現幾間房子空空蕩蕩,好像沒有人住一樣。房門都敞開著。一條走廊盡頭透出一線燈光。他踮起腳尖走過去,透過客廳和卧房之間的大玻璃,看見那蒙面紗的女士脫下外衣、帽子,放在卧房唯一的凳子上,套上了一件天鵝絨晨衣。他看見她走向壁爐,按了一下電鈕,壁爐右邊的一半護牆板沿牆滑移開來,插進了旁邊那厚厚的護牆板後面。等護牆板移開一定的寬度,女士就拿著燈走了進去,消失了。這個機關很簡單,福爾摩斯也如法使用。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行走,沒多久臉就碰上了一些軟軟的東西。他划了根火柴,發現這是個小儲藏室,滿屋都是用三角架掛著的衣袍。他分開衣服,來到一個門洞前。門口遮著帘子。這時,他手中的火柴滅了。他看見磨損的舊帘子布稀疏的經緯之間透出燈光。

於是,他湊近去看。

金髮女人就在那兒,在他眼皮底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吹滅油燈,打開電燈。福爾摩斯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線下看見了她的模樣,不禁一顫。繞了那麼多彎,費了那麼大功夫終於找到的女人竟是克洛蒂爾德·代斯唐熱!

克洛蒂爾德·代斯唐熱,就是殺害德·奧特萊克男爵的兇手,偷走藍鑽石的人!就是亞森·羅平的神秘女友!總之,就是金髮女人!

「是啊,」他想,「我當然是個蠢蟲!就因為亞森·羅平的女友是金髮,而克洛蒂爾德是棕發,我就沒有想到把她們對照一下!金髮女人殺了男爵,偷了鑽戒之後,怎麼可能還保留金髮呢?」福爾摩斯看到了這個房間的一部分。這是間雅緻的女客廳,裝飾著淺淡的牆飾和貴重的小擺設,一層低矮的台階上有把桃花心木的軟墊長椅。克洛蒂爾德坐在上面,雙手捧著頭,一動不動。看了一會,福爾摩斯發現她在哭:大顆淚珠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滾滾而下,流向嘴巴,一滴一滴,落到晨衣的絨面上,彷彿出自永不枯竭的泉源,總也流不完。這緩緩而流的淚水表露出憂愁、絕望和屈從,真是最讓人傷感的景像。

她身後的門開了,亞森·羅平進來了。

他們相視良久,一句話也沒說。然後,他跪在她面前,雙手摟住她,把她的頭貼在自己胸口。這動作里飽含著深情和憐憫。他們兩人都一動不動。

溫馨的靜寂把他們連在一起。那女的眼淚收了許多。

「我多麼希望讓您幸福啊!」他喃喃道。

「我現在幸福。」

「不,您哭了……克洛蒂爾德,您流淚,我難過。」不管怎麼說,這安慰的聲音還是打動了姑娘,她認真地聽著,渴望著光明與幸福。她臉上露出了微笑,但笑得那麼凄傷。他求她道:「克洛蒂爾德,別傷心了。您不應當傷心。您無權傷心!」她伸出纖細、柔軟、白嫩的手,鄭重其事地說:「馬克西姆,只要這雙手還是我的,我就會傷心。」

「為什麼?」

「因為它們殺過人。」

馬克西姆叫起來:「別說了!別這樣想……過去的事已經死亡,過去的事算不了一回事……」

他吻著這雙修長、蒼白的手。她臉上的笑容漸漸開朗起來,似乎每一個吻都為她抹去了一絲可怕的回憶。

「馬克西姆,您必須愛我,必須愛我。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愛您。為了讓您高興,我過去和現在都替您辦事,不僅遵照您的命令,而且遵照您內心的意願。我的行為違背了我的良心和本性,可是我抵擋不住,還是幹了……那些事,我是無意識乾的,因為這對您有用,因為您希望這樣……明天……甚至永遠,我都準備再干。」

他辛酸地說:「啊!克洛蒂爾德,為什麼我要讓您卷到我的冒險生活中來?我本應該做您五年前愛過的馬克西姆·貝爾蒙,而不應該讓您知道……知道我是另一個人……」

她低聲說:「這另一個人,我也愛。我一點不後悔。」

「不,您懷念過去的生活,懷念光明正大的生活。」

「只要您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後悔。」她動情地說,「只要我的眼睛看見您,就不存在什麼錯誤和罪惡。您不在我身邊時我的不幸、痛苦、哭泣,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的恐懼,這些我都不在乎!您的愛情抹掉一切!……我什麼都接受……可是您必須愛我!」

「克洛蒂爾德,我不愛您,是因為情勢所迫,唯一的原因,是我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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