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金髮女人 三、歇洛克·福爾摩斯拉開戰幕

「幾位先生要點什麼?」

「隨便,」亞森·羅平回答,一副對飲食細節不感興趣的模樣,「……隨便來點。不要肉,也不要酒。」

侍應生鄙夷地走了。

我問:「怎麼?還是素食?」

「越來越不想沾暈腥了。」亞森·羅平肯定道。

「是因為胃口,還是信仰,抑或習慣?」

「為了健康。」

「從沒犯過禁?」

「當然犯過。在交際場合……不想顯得特別。」

我們兩個在北站附近一個小飯館裡吃晚飯。是亞森·羅平召我來的。他喜歡在早晨打個電報,約我在巴黎某個角落見面。他總顯得熱情充沛,生活幸福,單純天真;而且,總有一件出人意料的趣聞、一段回憶或者我不知道的奇遇要說給我聽。

那天晚上,我覺得他比平時更高興,笑得格外開心,話格外多,帶著他獨特的譏諷。他那種譏諷高雅、快活、輕鬆、自然。看見他這樣,我也高興,忍不住表達我的滿意之情。

「啊,是啊,」他大聲說,「這些日子一切都妙極了。生命在我身上似乎是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寶庫。而且,上帝知道我生活起來從不精打細算!」

「也許太揮霍。」

「我跟您說,這個寶庫取之不盡!我可以盡情花費、浪費,我可以把力量和青春撒向四方,這樣我又贏得了更強的力量和更美的青春……再說,我的生活實在美好!……我只要願意,不是嗎,一覺醒來……就可以成為演說家、工廠主、政治家……唉,我向您發誓,我從沒這樣想過!我現在是亞森·羅平,將來還是亞森·羅平。我在歷史上尋找一個命運可以和我相比的人,可是找不到。沒有人比我更充實,更緊張……拿破崙行嗎?也許可以比……不過,他的皇帝生涯快完結的時候,他在法蘭西戰役受到歐洲各國的慘重打擊,每打一仗都自問是否最後一仗。」

這是正經話,還是開玩笑?他的聲音激動起來,繼續說:「您看,問題就在這裡。危險!不斷的危險的感覺!就像呼吸空氣似的,呼吸著危險的氣息!您看出它在您四周呼嘯、嚎叫!它窺伺您,走近您……在風暴中心,保持平靜……不要忍不住活動……否則就完了……只有一種感覺,就是司機開車時的感覺,不過,司機開車開一上午就要停一陣,而我要一輩子不停地開下去!」

「多動感情的話!」我叫起來,「……您要讓我相信您並不是由於什麼特殊原因在興奮吧?」

他莞爾一笑,說:「嗬,您還是個細心的心理學家哩。確實是由於一件事興奮。」他自己倒了一大杯涼水,一口氣飲盡,說:「您看了今天的《泰晤士報》了嗎?」

「沒看。」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概今天下午過了海,約在六點到了巴黎。」

「見鬼?他來幹什麼?」

「克羅宗夫婦、德·奧特萊克的侄兒、熱爾布瓦請他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他們都在北站,在那裡與加尼瑪爾會合。現在,他們六個正在商議事情呢!」

儘管我對亞森·羅平先生生出強烈的好奇心,但他不主動告訴我,我是不會問他私生活的事情的。我那時有一個問題,總想問他,但一直忍著。再說,當時在藍鑽石案件中,他的名字並未披露,至少沒有正式披露。因此,我就耐心點吧。他又說:「《泰晤士報》還發表了訪問那位出色的加尼瑪爾的文章。據這篇文章說,我的女友,一個金髮女人暗殺了德·奧特萊克男爵,還企圖竊取德·克羅宗夫人那著名的戒指。當然,他指控我是這些罪行的幕後策劃人。」

我輕輕一顫:這是真的嗎?我該不該認為偷竊習慣、生存方式、事件本身的發展邏輯會促使這個人犯罪呢?我打量他,他似乎十分平靜,那雙眼睛是那樣真誠地望著你。

我又細看他的雙手,這是雙秀美的手,是一雙確實不會冒犯他人的藝術家的手……

我低聲說:「加尼瑪爾是個幻覺狂。」

他反對道:「不,不,加尼瑪爾有心機,有時甚至有才華。」

「有才華?」

「有,有。比如,這次採訪就安排得很聰明。首先,他公布了他的英國競爭對手到巴黎的消息,好讓我提高警惕,給英國人設點障礙。其次,他說出他走到了哪一點,表明福爾摩斯只不過是在他發現的線索上坐享其成。這真是高明的作法。」

「不管怎麼說,您現在要對付兩個對手,而且是什麼對手啊!」

「嗬!有一個用不著認真對付。」

「另一個呢?」

「福爾摩斯?哦!我承認他跟我是棋逢對手。不過,這正是讓我興奮的事。您看到我今天這麼高興正是因為這點。首先,這是個自尊心的問題。人們認為有名的英國人要戰勝我並不容易。其次,您想想,我這樣的鬥士想到要和歇洛克·福爾摩斯決鬥,該會多麼興奮。總之,我不能不奮力爭鬥。因為,我了解他,他絕不會後退半步。」

「他很強。」

「非常強。作為偵探,我認為他過去和現在都無與倫比。只是我有個優勢,就是他是進攻,我是防守。我的角色更容易演。再說……」

他難以覺察地笑了一笑,把話說完:「再說,我知道他的打法,他卻不知道我的。我準備暗中給他幾下,得讓他動動腦子……」

他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心醉神迷地說:「亞森·羅平大戰歇洛克·福爾摩斯……法國大戰英國……總之,特拉法爾加的仇可以報了!……啊!不幸的人……他沒有覺察到我做好了準備……我得到了通知……」

他突然住口,好像嗆了似的,猛咳起來,咳得全身發抖。他用餐巾擋住臉。

「吃點麵包?」我問,「要不就喝點水?」

「不,不用。」他悶聲說道。

「那……要什麼?」

「要點新鮮空氣。」

「我去打開窗戶?」

「不用。我出去……快,給我外套和帽子,我要走……」

「啊?這是怎麼回事?……」

「剛剛進來的那兩位先生……您看那個高的……出門的時候,您走我的左邊擋著,別讓他看見我。」

「就是坐在您身後的那個?」

「是那個……為了個人原因,我寧願……出門後再跟您說……」

「他到底是誰?」

「歇洛克·福爾摩斯。」

他努力剋制自己,好像對自己這麼激動不好意思似的。他放下餐巾,喝了杯水,恢複了常態,笑著對我說:「很可笑,嗯?我並不容易激動,可是,冷不防見到他……」

「您怕什麼?您改頭換面化了裝,誰能認出您?連我每次見到您,都覺得遇上了一個生人。」

「他會認出我的。」亞森·羅平說,「他只見過我一次。但我覺得他看透了我的一生,不但看穿我的偽裝,還看出我的本質,總之……總之……我沒料到……多麼奇怪的相遇!……這樣個小館子……」

「那麼,」我說,「我們出去吧?」

「不……不……」

「您要幹什麼?」

「也許最好直接行動……把我自己交給他……」

「這不是您的真實想法吧?」

「當然是的……且不說我佔了便宜,可以問問他,探探他都知道些什麼……啊!瞧,我覺得他正盯著我的脖子、肩膀,正在尋思……回憶呢……」

他又動腦子。我看見他嘴角浮起一絲詭黠的微笑。我想他是出於好衝動的本性,而不是迫於形勢,一時心血來潮,猛地站起來,轉過身,高興地鞠躬致意說:「怎麼這麼巧?真是難得!……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一個朋友……」

那英國人有一兩秒鐘有些不知所措,然後,做了個本能的動作,好像想撲向亞森·羅平。亞森·羅平搖搖頭:「您要這樣做就不對了……不說這種樣子不好看……而且也沒有用。」

英國人看看左右,似乎想找救兵。

「這樣也不對。」亞森·羅平說,「再說,您確信有能力抓住我嗎?來吧,拿出您高尚的鬥士的樣子來。」

英國人在這時並不想當個高尚的鬥士,但這可能是他最好的選擇。因為他半站起身,冷冰冰地介紹說:「這位是華生先生,我的朋友和合作者……這位是亞森·羅平先生。」

華生一副傻愣愣的樣子,引人發笑: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張得大大的,就像在那張油光滑亮、皮膚綳得像蘋果似的臉上划了兩條線;圓臉四周是刷子一樣的頭髮和草莖似的短髭。「華生,遇上最自然的事您也藏不住傻愣愣樣子。」福爾摩斯帶點挖苦意味地冷笑道。

華生結結巴巴地問:「您為什麼不逮捕他?」

「您沒注意嗎,華生?這位紳士站在我和門之間,離門不過兩步遠,我還來不及動一動小指頭,他就跑到外面去了。」

「這不算什麼!」亞森·羅平轉到桌子這一邊坐下,讓英國人攔在他與門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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