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十七人名單

孩子在床上靜靜地睡著。母親被亞森·羅平抱起放在一張長椅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呼吸越來越均勻,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這顯示她即將蘇醒。

他注意到她戴著一枚結婚戒指,胸前佩著一件嵌相片的頸墜,便彎下身,把那東西翻過來,看見裡面嵌著一張小相片。相片上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和一個孩子,確切地說是一個少年,穿著中學校服。他端詳那張鬃發襯托出的清秀的臉。「果然是他!」他說道,「啊!可憐的女人!」他雙手握著的那隻手慢慢有了熱氣。那雙眼睛睜開一下又閉上。只聽她輕輕說:「雅克……」

「您放心……他睡著了……一切都好。」

她完全蘇醒過來了。亞森·羅平見她不說話,就向她提問題,引她慢慢地開口。他指著那嵌相片的頸墜,問道:「那中學生就是吉爾貝,對嗎?」

「對。」她回答。

「吉爾貝是您兒子,對嗎?」

她身子一顫,輕輕說:「是的,吉爾貝是我兒子,大兒子。」

她果然是吉爾貝的母親,是關在桑特監獄,被指控犯了兇殺罪、正在受司法當局嚴厲追究的吉爾貝的母親!

他接著問:「另一個人是誰?」

「我丈夫。」

「您丈夫?」

「是的,他死去三年了。」

她坐起來,又恢複了生氣,但對生活的恐懼,對所有威脅她的可怕事情的恐懼,也一齊恢複了。他又問道:「您丈夫叫什麼名字?」

她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梅爾吉。」

他叫起來:「維克托里安·梅爾吉,那個議員?」

「是的。」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亞森·羅平沒有忘記梅爾吉議員的死亡,以及這個事件造成的轟動。三年前,梅爾吉議員在議院走廊里開槍自殺了,沒有留下一個字說明為什麼自殺。以後,人們也沒有查明他為什麼自殺。

「他自殺的原因,」他大聲說出心中的想法,「您不會不知道吧?」

「我當然不會不知道。」

「吉爾貝呢?」

「他不知道。吉爾貝當時離家好幾年了。他是被我丈夫罵走的。我丈夫十分懊恨。不過,他自殺還有另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他問。

現在不需要他提問題了。梅爾吉夫人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回憶往事又引起她的滿腹悲傷,她先是慢慢地說道:「二十五年前,我那時叫克拉里斯·達塞爾,我的父母還健在。我在尼斯的社交場上認識了三個青年。我只要說出他們的名字,您就會明白眼下這慘劇的來由了。他們是阿萊克西·多布萊克,維克托里安·梅爾吉和路易·普拉斯維爾。他們三個早就相識,在大學裡是同年級,在軍隊是一個團里的戰友。當時,普拉斯維爾愛上了尼斯歌劇院的一個女演員。另兩個人,梅爾吉和多布萊克都愛上了我。這些情況,尤其是後一件事,我就不多說了,事實說得夠明白了。我對維克托里安·梅爾吉是一見鍾情。也許我有錯,沒有馬上公開宣布我的愛情。可是,一切純真的愛情開始都是羞怯、猶豫和擔心的。所以,我一直到完全有把握、不再有任何擔心時,才明確宣布了我的選擇。不幸的是,我們兩個偷偷相愛,甜蜜等待的時間卻使多布萊克生出希望。所以,希望落空後他極為憤怒。」

克拉里斯·梅爾吉停了幾秒鐘,又急迫地說下去:「我永遠記得……當時,我們三人都在客廳里。啊!我到現在還彷彿聽見他那充滿仇恨和威脅的話。維克托里安不知所措,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朋友是這副模樣,那張臉是那樣可憎,表情是那樣兇狠,愚蠢……是的,像一隻兇殘的猛獸……他咬牙切齒,跺腳,他當時沒戴眼鏡。兩隻眼睛充滿血絲,骨碌碌地轉,不停他說:『我要出這口氣……一定要出這口氣……啊!你們不明白我會幹出什麼樣的事來。如果需要,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這一天會像打雷一樣突然來到的……啊!你們不明白……出這口氣……以惡報惡……那將是多麼快樂的事!我天生就是作惡的……到時候你們倆會跪下來求我,是的,跪下來!』這時,我父親正好進來。維克托里安·梅爾吉就在我父親和一個僕人的幫助下,把這個可恨的傢伙趕出去了。六星期後,我嫁給了維克托里安。」

「多布萊克呢?」亞森·羅平打斷她的話,「他沒試圖……」

「沒有。路易·普拉斯維爾不顧多布萊克的阻攔,給我們當了證婚人。行完婚禮他回家以後,發現他愛的女人,那個歌劇演員……被人掐死了……」

「什麼!」亞森·羅平嚇了一跳,「難道是多布萊克?」

「人們只知道多布萊克跟了她好幾天,之後,便一無所知了。人們無法證實普拉斯維爾不在時,是誰進出過他的家。沒有發現任何痕迹,一點都沒有。」

「可是,普拉斯維爾……」

「對普拉斯維爾和我們來說,真相是無可置疑的。多布萊克打算把這個女人劫走,可能逼迫她,粗暴對待她,和她打起來,一時失去了理智,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掐死了。但是,這一切沒有任何證據,因此多布萊克沒有受到司法當局追究。」

「這以後,他幹了些什麼呢?」

「有幾年我們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只知道他賭錢破了產,到美洲去了。我不由自主地忘掉了他的憤怒和威脅,以為他既然不再愛我了,也就不會再想報仇的事了。再說,我當時十分幸福,除了我的愛情、幸福,丈夫的政治地位和兒子昂圖瓦納的健康之外,我什麼都不去想。」

「昂圖瓦納?」

「對,這是吉爾貝的真名。這個不幸的孩子至少成功地隱瞞了真實身份。」

亞森·羅平又問道:「吉爾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事我也說不準。吉爾貝——我寧願這樣叫他,不願說出他的本名——吉爾貝小時候也跟現在一樣,可愛,漂亮,討人喜歡,可就是懶,不守紀律。他十五歲時,我們把他送到巴黎附近的一所中學去讀書,讓他離我們遠一些。可是,兩年以後,學校把他開除了。」

「為什麼?」

「操守不好。學校發現他經常夜裡溜出來。有時,一連好幾個星期不見人影,據說是在我們身邊,其實去向不明。」

「他幹什麼去了呢?」

「玩耍,賭賽馬,泡咖啡館,上公共舞場。」

「他有錢嗎?」

「有。」

「誰給他的呢?」

「那帶壞他的傢伙,那個瞞著我們,讓他逃學,把他領上歧途,讓他變壞,把他從我們身邊奪走,教會他說謊、放蕩和偷竊的人。」

「多布萊克?」

「多布萊克。」

克拉里斯·梅爾吉用兩手捂住漲紅的臉,又用疲倦的聲音說下去:「多布萊克報仇了。就在我丈夫把那可憐的孩子趕出家門的第二天,多布萊克給我們寫了一封極無恥的信,說出了他怎樣扮演可惡角色,使出種種陰謀詭計使我們的孩子墮落。他在信中寫道:他不久要進教養院……以後要上刑事法庭……再以後,等著吧,他會上斷頭台的。」

亞森·羅平驚叫道:「怎麼?眼下這件案子也是多布萊克陰謀策劃的?」

「不是,不是,這是偶然碰巧。他那可惡的預言只是他的願望,卻把我嚇壞了。那時,我有病在身,另一個兒子小雅克剛剛出生,可我們每天都要聽到吉爾貝犯下的罪行:偽造簽名、詐騙……等等,弄得我們只好向周圍的人宣布他到國外去了,後來又說他死了。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十分不幸,尤其是發生了那場政治風暴,我丈夫遭了難,生活就更加難熬了。」

「什麼政治風暴?」

「我只說一句話您就明白了:我丈夫的名字在那二十七人名單上。」

「啊!」

亞森·羅平眼前一亮。通過這閃電般的亮光,他看清了至今隱藏在黑暗之中的全部秘密。

克拉里斯·梅爾吉略微提高聲音,又說:「是的,他的名字是寫在那上面。但這是一個錯誤,是令人難以相信的誤會,他成了這個事件的犧牲品。維克托里安·梅爾吉確實是負責審查法國兩海運河方案委員會的成員,也確實跟贊同那家公司方案的人一起投了票,甚至還拿了錢。是的,我要明確地說出這一點,並說出具體數額——他拿了一萬五千法郎。不過,他是替別人拿的,替一個政界的朋友。他對那個人絕對信任,因而盲目地無意識地充當了他的工具。他以為是做了一件好事,其實是毀了自己。在那家公司總裁自殺、出納失蹤之後,運河事件及其種種營私舞弊行為就曝光了。直到這一天,我丈夫才知道他的好些同事都被收買了,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跟他們一樣,跟其他眾議員、團體領袖以及有影響的國會議員的名字一樣,寫在那張神秘的名單上。那張名單忽然被人提了出來。啊!那以後的日子真可怕!名單會不會被公布?他的名字會不會被別人說出來?多麼難忍的酷刑啊!您一定還記得當時議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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