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秘的旅客

前一天,我已將自己的汽車從公路運往魯昂,準備乘火車趕到那裡,取出汽車,前往塞納河畔的幾位朋友家作客。然而,在巴黎,開車前幾分鐘,有七個先生擁進我那個車廂;其中五個吸煙。雖說快車旅程很短,可要同這些人作伴旅行,也夠叫人掃興了,尤其在這種老式車廂,沒有走廊,更不舒服。因此,我拿起大衣、報紙、火車時刻表,躲到鄰廂避難去了。那裡坐著一位女士,一見我,便做了個不高興的動作,這當然逃不過我的眼睛。她的身子俯向站在踏板上的一位先生,大概是她丈夫,來火車站送她的。那先生對我打量一番,印象大概不錯,因為他微微笑著,低聲對妻子說了幾句,像安慰一個害怕的孩子似的。接著,她也笑了,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突然明白我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女人同這樣的人關在一個六平方尺的小房間里呆上兩個鐘頭,是用不著害怕的。

她丈夫對她說:「親愛的,別怨我,我有緊急約會,不能再等了。」他深情地吻了她,離去了。妻子暗暗透過車窗,向丈夫送去飛吻,並揮動手帕告別。

一聲汽笛,火車晃動了。

正在此時,一個男人不顧車站職員反對,把車門打開,闖入我的車廂。

我的旅伴正站著整理行李架上的行李衣物,嚇得一叫,倒在座位上。

我遠不是個膽小鬼,但我承認,有人在最後一刻闖進來這種事,總是讓人覺得不安,似乎有些可疑,其中必有緣故,不然……然而,新來者的外貌和神態,多少消除了他的行為莽撞造成的惡劣印象。只見他衣著整潔,近乎高雅,領帶端正,手套潔凈,一張臉顯得堅毅而有活力……可是,我覺得在什麼鬼地方見過這張面孔?因為,我確實見過。說確切一些,我多次見過這人的相片,卻從未見過相片上的本人,現在我又想起那相片留給我的記憶。

但同時,我也感到記性不行了,因為不管怎麼努力,那段記憶總是那麼飄忽不定,模糊不清。

但是當我把注意力轉到那位女士身上時,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她臉色蒼白,神色驚慌。她驚恐地注視著身旁的旅客——他們兩人坐一排——我發現她一隻手顫抖著向一個小旅行包摸過去。那旅行包就放在座位上,離她的膝蓋有二十厘米。她終於把它抓住,一把拖過來,緊抱著。

我們四目相視。我發現她眼神是那樣不安,那樣惶恐,就忍不住問道:「您不是不適吧,太太?……要不要開窗?」

她沒有回答,畏畏怯怯地向我指指那個人。我像她丈夫那樣微微一笑,聳聳肩膀,示意她別怕,有我在這裡哩。再說,這位先生看上去不像壞人。

這時,這位先生轉向我們,逐個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就又縮進自己的角落,不動了。

車廂里一片沉寂。但是那位女士打起全副精神,好像作一次最後的努力似的,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對我說:「您知道嗎,他就在這趟車上?」

「誰?」

「是他……他……我向您肯定。」

「他,他是誰?」

「亞森·羅平。」

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位旅客,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令人不安的名字,與其是說給我聽,還不如說是給他聽的。那人把帽子拉到鼻子上。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慌亂,還是準備睡覺呢?

我反駁道:「亞森·羅平已於昨天被缺席判處了二十年苦役。因此今天不可能冒冒失失公開露面。再說,報紙上不是說,今年冬天,他從衛生檢疫所監獄越獄以後,已去土耳其了嗎?」

「他就在這趟火車上。」女士重複道,意圖越來越明顯,就是要讓我們的旅伴聽到,「我丈夫是獄政局副局長。車站警察分局局長親口告訴我們說,他們正在追捕亞森·羅平。」

「這不是理由……」

「有人在車站大廳里碰到他。他買了一張去魯昂的頭等車廂票。」

「那時把他抓住不難嘛。」

「可他不見啦。檢票員在候車室的入口沒有見到他,有人推測他到郊區線的月台上去了,上了比我們晚十分鐘開的快車。」

「既是這樣,警察會在那趟車上將他抓獲的。」

「要是他在最後一刻又跳上我們這趟車呢?……這是可能的……肯定會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他將在這裡被逮住。因為,他從這列火車跳到那列火車,一定會被車站職員和警察發現。我們到魯昂時,會有人專門接他的。」

「接他,不可能!他會想法逃走。」

「如果是這樣,我就祝他一路平安。」

「可是在這段時間裡,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幹得出什麼?」

「我怎麼知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她惶惶不安,確實,我們當時的處境,也真令人不安。我幾乎是違心地安慰她說:「確實有些奇怪的巧合……但是您放心。就算亞森·羅平在這列火車哪個車廂里,他也會老實的,他想的是避開危險,而不會自找麻煩。」

我這番話並沒有讓她放心。不過,她不再說話了,大概是怕惹禍。

我呢,打開報紙,閱讀有關亞森·羅平訴訟案的報道。那些文章沒有新東西,引不起我多大的興趣。再說,我前夜沒有睡好,困得很,直覺得眼皮往下搭,腦袋也耷拉下來。「先生,您可別睡著。」

那位女士一把奪過報紙,生氣地望著我。

「不會的,」我回答說,「我一點睡意也沒有。」

「這可是最要命的。」

她對我說。

「最要命的。」我重複道。

我打起精神注視著窗外的風景和天上的流雲,想擺脫睡意,可不久,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那位不安的女士和那位昏昏欲睡的先生也在我腦海里消失了。我已經酣然睡著了。不久我就朦朦朧朧做起夢來。一個名叫亞森·羅平的傢伙在夢中佔據了一定的位置。他出現在地平線上,背著珍寶,翻牆入室,竊走城堡里的財物。

這個人的形象越來越清楚。他又不是亞森·羅平了。他向我走來,越來越高大,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輕捷,跳進車廂,正落在我的胸上。

一陣劇痛……一聲慘叫。我醒了,發現那人,那個旅客用膝蓋頂住我的胸口,手緊緊卡住我的脖子。

我看到的情景十分模糊,因為眼睛充血了。我還看到那位女士縮在角落裡,被嚇得失魂落魄、驚恐萬狀。我甚至沒有試圖反抗。再說,我也沒有力氣:我的太陽穴嘭嘭直跳,透不過氣來……我大口喘息……再過一分鐘……

我便窒息了。

那人大概感覺到了,便不再用力卡我,抽出右手,抖開一條事先準備好的活結繩子,動作利索地捆我的雙手。一會兒,我就被牢牢捆住,嘴巴被堵上,完全動彈不得了。

那人干這種活十分熟練,那輕鬆自如的神氣表明他是個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的職業高手,他不說一句話,也沒有半點不安,顯得冷靜而大膽。我,亞森·羅平本人,被扔在那裡,扔在座位上,像木乃伊一樣被捆得緊緊的!

說來也確實可笑。儘管形勢嚴重,我仍覺得情節有趣,頗具諷刺性。亞森·羅平竟像個毛頭小夥子般被人耍弄了!像普通人一樣被搶劫了——這個強盜當然掏空了我的錢包皮夾!這回,輪到亞森·羅平上當,被人制服了,多有趣的奇事!……女士仍縮在角落裡沒動。強盜只撿起地毯上的小挎包,掏出首飾、錢包、各種金銀小玩意,甚至都沒注意那女士。女士睜開一隻眼睛,嚇得渾身發抖,脫下手上的戒指,遞給那人,好像想讓他少費些力氣。

那人接過戒指,瞧了她一眼。這一下她嚇得暈過去了。

強盜仍然不說話,仍然從從容容,把我們扔在那兒不再理睬,回到座位上,點起一支煙,專心致志地端詳著搶來的財寶,似乎心滿意足。

我當然遠遠沒有他這麼滿意。我並不是記掛著他從我身上搶走的一萬二千法郎,這筆錢,我只能稱作暫時的損失。因為我打算把這一萬二千法郎,連同皮夾里的重要文件:如計畫、預算表、地址、通訊錄、會累及別人的信件等在最短時間內又收回來。眼下我更擔心的是:「下一步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正如人們所認為的,我經過聖拉扎爾車站時所引起的不安尚未消失。我這次是應幾位朋友之邀去他們家作客的。我化名吉約默·貝爾拉,常去那些人家。他們都說我同亞森·羅平相像,老是拿這點開玩笑。因此,我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化裝易容。另外,人家已經注意我在車上。再說,人們見到一個漢子匆匆從特快跳到直快,不是亞森·羅平,又會是誰呢?因此,魯昂警察局長接到電報報警後,不可避免地會帶領一大批警察等候在車站,一俟火車抵達,就盤查可疑旅客,仔細搜查每一節車廂。這一切我都預料到了,沒有感到過分不安,因為我確信,魯昂警察不會比巴黎警察更厲害,我可以從他們眼皮底下走過去——出站時,只要隨便亮一亮我的議員名片,不就過去了嗎?在聖拉扎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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