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夕何夕

朝堂之上,眾官吏黃緣奔競,以期榮升,儼然一間名利場;京城之內,人們喜談風花雪月,追求享樂,人心、世風日趨浮華萎靡,仿若一座大戲台。風流不老,令人忘記了今夕是何年。倏忽之間,舊人零落,人生最珍貴的東西就此流失在蹉跎歲月里。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南宋 姜夔《翠樓吟》

岳珂說出刺客秦大很可能是金人後,先將賈涉嚇了一跳,問道:「秦大不是常常出入吳曦府邸么?怎麼又變成金人了?」隨即又道:「難不成吳曦竟會與金人勾結?這應該不大可能吧。」

即使以他與吳家仇深似海,也不能相信吳曦這等抗金名將之後會與金人來往勾結。

宋慈沉吟道:「秦大等人應該是豐樂樓採辦韓器之的手下,他們預先埋伏在豐豫門一帶,應該是香爐毒局的後備計畫。」

韓器之是金人間諜,預備通過行刺當朝太師韓侂胄來消弭南北戰爭,這確實是一步好棋。他所布下的香爐毒局亦是巧妙無比,不但能殺人於無形之間,且能嫁禍給豐樂樓廚娘宋易安,絲毫不會牽連他自己。可惜老天爺偏不讓他得逞,任會等人的機關搶先發動,攪亂了壽宴,他精心設計的毒局功虧一簣。

但此人真不愧金人在臨安間諜組織的首領,謀略、眼光要比任會等人高出許多。他早料到也許會有意外情況發生,所以還事先安排了秦大等人埋伏在豐豫門外。假若豐樂樓中發生了變故,韓侂胄必然匆忙離開,而城門之處的伏擊能出其不意,一舉奏效。

可惜的是,老天爺仍然沒有眷顧於他,這一計畫被吳曦意外打亂。當時的情形應該是——吳曦趕回豐樂樓接應時,先是看到了道旁的獨孤策。之前獨孤策在西湖上划船唱歌時,已為吳曦認出,他懷疑獨孤策跟豐樂樓行刺案有關,下令禁軍追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吳曦令下,衛士一動,秦大等人不知對方是針對獨孤策,誤以為己方形跡已露,遂取出弩箭負隅頑抗。而此時韓侂胄距豐豫門尚有一段距離,秦大等人提前發動,自然難以命中目標,只在混亂中射中了吳曦。最終結果是五名刺客四人被殺,秦大受傷被擒。

事態發展發生偏離,是自吳曦勸說韓侂胄對此事暫且隱忍開始——吳曦稱刺客全部手持軍用弩箭,怕是這些人來歷非凡,不如秘密審訊就擒刺客,弄清楚事情究竟後再作計議。韓侂胄遂將這件案子交給了吳曦。其實等於是吳曦自己將這件爛攤子攬上了身,大不符合他一貫不過問朝事的謹慎作風。

那麼,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吳曦當時就已經認出被擒住的刺客秦大原是認得的人,他擔心這一案子落入臨安府或是大理寺,或是其他官署之手後,秦大供詞會對其不利,所以他必須搶先將這件案子握住,這亦是為什麼當晚秦大即在殿前司大堂奪劍「自殺身亡」的緣由。

秦大預謀行刺是真,他是金人的可能性也極大,程松的反應亦能間接證明此點。那麼他之前為何會頻繁出入吳曦府邸,他被擒為何又會令吳曦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安呢?吳曦會不會是從他口中得知金人正在努力尋找被我來也盜走的金盒呢?然而秦大被擒當晚,韓器之尚未找到我來也,吳曦又是如何知道金盒最終落入了韓器之手上?金盒中到底有什麼重大機密?

再說秦大屍首這件事,他人雖已死,屍體上卻還保留著許多物證——一則旁人尚能認出他的面貌,譬如與吳曦一道出使過金國的同知樞密院事程松,又譬如與吳氏有仇、長期暗中監視吳曦行蹤的賈涉;二來秦大到底是否是吳曦所稱的「橫劍自殺」,還是他殺滅口,從屍體傷口上不難辨別,宋慈尤其是這一方面的行家。如此一來,毀屍滅跡就是必然之事。但殿前司軍營不比別處,戒備森嚴不亞於皇宮大內,若是屍體在此處被盜被毀,旁人必然會對殿帥吳曦起疑。先移屍別處,再設法焚毀,是最好的法子。

再說刑部索要秦大等刺客屍首一事。刑部日常事務由刑部侍郎史彌遠主持,他同時兼任禮部侍郎,移屍當日,正負責接待金國使者完顏弼一行。大宋外交禮儀極其繁瑣,他一大早就需著手準備,事務纏身,不大可能還會有閑暇顧及秦大一案。況且應吳曦的要求,豐豫門秦大行刺一案一直處於保密狀態,所知者僅有韓侂胄、吳曦及宋慈、岳珂寥寥幾人。即便刑部官員從別的渠道得知有行刺案再度發生,又怎麼會不經韓侂胄同意,貿然發出公文,派人到殿前司強行接手屍首?移屍當晚,由於艷歌行指認史彌遠在壽宴開場時有異動,羅日願向韓侂胄稟報後,史彌遠即被帶到南園軟禁起來,當晚三省六部即發生了大火,到底是巧合,還是人為?

岳珂也贊同宋慈的看法,認為秦大是韓器之手下,但還是揣摩不透吳曦為何要殺其滅口,道:「如果殺死秦大僅僅是要掩飾真相,尚能理解。但若真是吳曦派人到刑部放火,導致大火延燒,三省六部盡成廢墟,數萬戶居民無家可歸,如此罪行,便不可饒恕了。」

賈涉道:「殿前司軍士不是稱來提屍首的人是奉刑部侍郎史彌遠之命嗎?既是他簽發的文書,找他一問不就清楚了么?」宋慈道:「賈兄有所不知,史彌遠兼任禮部侍郎,當日有接待金國使者的任務。我和岳兄曾在都亭驛撞到過他,以他的日程安排,根本不可能騰出手來管這件案子。」

賈涉道:「但刑部的差役的確看到屍首抬進了停屍房啊。」岳珂道:「這應該是有人偽造了刑部公文,有意陷害史彌遠。但現在沒有了屍首和公文,無論如何難以追查到真相了。」

賈涉道:「真相就在眼前,就是吳曦派人做的。要我說,直接找到他,當面問個明白。」

宋慈也別無他法,便與岳珂商議道:「秦大的案子,所有的物證都毀於大火,重新取證,也只能得到吳曦的片面之詞。不如就依賈兄建議,直接去找吳曦詢問究竟。畢竟韓太師當著吳曦的面將這件案子指派給了我,他也知道我必須得有個交代。」

岳珂道:「如此也好。」又道:「只是賈兄既與吳曦結下了梁子,不宜出面,不如……」賈涉昂然道:「我行得正坐得端,無愧於心,何須怕他?況且若沒有我當面指認秦大,吳曦未必肯說實話。」

宋慈、岳珂見他意志堅定,便不再堅持。

三人遂又趕來大瓦子。一路見到禁軍正挨家挨戶地搜查當街店鋪,弄得雞飛狗跳,怨聲載道。宋慈和岳珂均明白這是吳曦為了掩飾他搜查薦橋綢緞鋪、尋找金盒的真實目的,不由得對這位名將之後大起反感之心。

吳曦果然還在薦橋綢緞鋪中坐鎮,見宋慈、岳珂去而復返,還多帶上了賈涉,很是驚愕,問道:「幾位到此,有何貴幹?」

宋慈道:「吳太尉是個明白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韓太師曾交代我調查秦大一案,太尉可還記得?」吳曦道:「當然,當日我也在場。」

宋慈道:「當日太尉答應我,要將秦大等人的屍首暫留在殿前司軍營中,後來卻又將屍首送去了刑部?」吳曦道:「這件事,我也是後來聽程相公提到。來人持有刑部公文,屬於正常移交範圍。我還一直以為是宋公子下的命令。」

賈涉見吳曦將所有事情推得乾乾淨淨,早已忍耐不住,冷笑道:「吳太尉,你何必再裝腔作勢?分明就是你想要毀屍滅跡,所以事先偽造了公文,將秦大屍首移去刑部,再一把火燒掉。如此,責任全在刑部,你再無半點干係。」

吳曦臉色陰沉如鐵,也不理睬賈涉,只問道:「宋公子,你帶了這瘋漢來這裡,任憑他信口雌黃,污衊本官,這是你的本意么?」

宋慈道:「賈涉是證人,他指認吳太尉與秦大本是認識的。」

吳曦滿臉愕然,道:「當晚秦大等人在豐豫門行刺時,賈涉已被關進臨安府大獄。事後他又沒有見過秦大屍首,如何能充當證人?」

賈涉道:「你忘了么?我被押去臨安府,一樣是要經過豐豫門的。當時我就覺得那果子攤販眼熟,後來才想起曾幾次見到他出入你吳太尉府上。眼下宋公子已證明秦大就是金人間諜首領韓器之的手下,吳太尉目下所站之處,正是金人在臨安的聯絡點。不知道吳太尉對此有何解釋呢?」

吳曦愣了一愣,隨即冷笑道:「二位可知道這瘋漢的父親賈偉原是先父屬下官員,卻暗中勾結金人、圖謀不軌,在被逮送京師途中畏罪自殺。這瘋漢反而歸咎於先父,在京師到處告狀,對我吳家極盡詆毀之能事。眼下他口吐狂言,肆意污衊本官,我是不能再忍了。來人……」

宋慈忙道:「等一下!太尉,適才賈涉這番話,前半段話只是證詞,後半段話與事實並無出入。我的確認為秦大就是韓器之的手下,太尉所在的薦橋綢緞鋪,也正是金人在臨安的聯絡點。吳太尉願不願意解釋,我不能勉強,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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