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惡魔都是如此行事,當野心無止境膨脹時,戰爭便不可避免。而戰火一起,受苦受難的還不是老百姓。岳飛將軍有「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豪情,但亦有「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感慨。
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南宋 辛棄疾·《念奴嬌》
宋慈和岳珂趕來豐樂樓時,正好在三橋遇到余月月。余月月道:「哎呀,你們兩個去了哪裡,我到處找你們。」宋慈忙問道:「是文興出了事么?」余月月道:「文興昨日已經放出來了。我本來準備了晚飯,說一家人好好團聚一下,可到處找不到你。壯飛哥哥又跟文興爭了幾句,文興便賭氣走了,怎麼留都留不住。不過我找你們不是為了這事,你們猜昨晚我見到誰了,你們想也想不到,獨孤策!」
原來昨晚家宴不歡而散後,余月月心情極不好,可偏偏又尋不到宋慈傾訴,便去找家住得不遠的宋易安聊天。宋易安心情似也不大好,稱似乎有賊人闖進了她家中,但仔細查尋下,又沒有發現丟失財物。二女互相安慰勉勵一番,余月月晚上乾脆留宿在她家裡。
正當二人預備歇下時,門外忽有男子唱歌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九重雖竊阿衡貴,爭得功名到白頭。」
當日獨孤策與宋易安隔樓對歌,余月月雖不在場,後來亦聽過此事,聽到歌聲,不由一愣,問道:「這是昨日與宋姊姊對歌的漁夫的聲音么?」宋易安道:「誰知道呢?別理他。」
外面男子聽見屋內無人回應,便又唱道:「重扶殘醉西湖上,不見春風見畫船。頭白故人無在者,斷堤楊柳舞青煙。」
宋易安霍然從床上坐起,怒道:「這人好生無禮,居然偷看我的詩稿。他一定就是那個賊人。」眼見如不出去打發了那男子,對方必然一直唱下去,非得驚動左鄰右舍不可,只得出去開了門,問道:「你是誰?想做什麼?」
那男子道:「在下複姓獨孤,單名一個策字。昨日與娘子對《白頭歌》的,正是區區在下。」
宋易安道:「我昨日因被迫要為不喜歡的客人上菜,心中煩悶,順口接唱了你的歌。對此,我很是抱歉。還請你不要再來煩我。」頓了頓,又道:「還有翻牆入室、窺人詩稿那一套,閣下最好不要再做了。」
獨孤策忙道:「我尋來這裡並無惡意,只是從歌聲中仰慕娘子,想一睹真容……」
余月月早跟了出來,忍不住上前斥道:「好你個獨孤策,你莫名其妙在湖上唱歌,害得宋姊姊受了懷疑。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豐豫門,害得岳珂差點倒了大霉。」
獨孤策道:「你又是誰?莫名其妙地跑出來教訓人。」余月月便報了姓名,道:「眼下全城禁軍都在搜捕你,你還是快些去官府投案自首,免得岳珂繼續因你受累。」
獨孤策搖頭道:「我完全不明白月娘的話。不過我跟岳珂是好朋友,明日我自會去尋他,當面問個清楚明白。」又朝宋易安道:「初次見面,實在有些冒昧,改日再來拜訪娘子。」拱手去了。
宋慈聽了經過,沉吟道:「聽起來,獨孤策前晚只是偶然出現在豐豫門,跟秦大一夥並無干係。」
岳珂道:「獨孤策雖為人古怪,任俠好氣,但卻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既說了要來找我,就一定會做到。我們就安心等他自己出現吧。」
余月月道:「那好吧。你們去忙吧。」
宋慈見她有些鬱鬱寡歡,忙道:「月月姊放心,我一定設法尋到文興,今晚帶他回來王家飲子吃飯。」
余月月登時笑逐顏開,道:「一言為定。我這就回去準備。」又問道:「你想不起今日是什麼日子嗎?」宋慈道:「啊,是月月姊生日,我倒是忘了。抱歉。」
余月月道:「我知道你忙,只是今晚別忘了回家吃飯。」宋慈道:「是。」
等余月月走遠,岳珂才笑問道:「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成親?」宋慈道:「我才剛入太學,總得學業略有所成,才好向家裡提起。」
岳珂道:「嗯,倒也是。反正你年紀還小,現在是太學外捨生,等你考上上捨生的時候,就是官戶 的身份,還可以朝見天顏,差不多算是學業有成,到時再正式成親不遲。」
來到豐樂樓時,酒樓尚未正常營業,但門口豎了一個木牌,特別寫明「內部整修,三日後開業」。
宋慈特意在大門前駐足,四下打量,卻未見到那對賣唱的金氏父女。
岳珂很是奇怪,問道:「你找他們做什麼?」宋慈道:「嗯,你還記得金滿子唱過俞國寶俞師兄的《風入松》嗎?」岳珂道:「記得,你說原句是『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但金滿子唱的是『明日重扶殘醉』。」
宋慈道:「昨日獨孤策在宋易安門外,唱的新歌第一句便是『重扶殘醉西湖上』。正是聽了這首歌,宋易安才驀然發怒,去開了門,還稱獨孤策是偷入其家窺其詩稿的賊人。」岳珂道:「你的意思是,『重扶殘醉』一句是宋易安改的?而金滿子唱的《風入松》,也是跟宋易安學的?」
宋易安的名字「易安」取自著名女詞人李清照之號。她雖為廚娘,然喜愛讀書,著意文學,能將太學生俞國寶的《風入松》改得更好,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但問題就在於宋慈第一次聽到金氏父女彈唱《風入松》時,特意問歌詞是從哪裡學來的,金滿子稱是過往的客人教的。他父女雖然眼盲,然每日在豐樂樓門前賣唱,不可能聽不出大名鼎鼎的宋嫂宋易安的聲音,更不會不記得是她教的《風入松》歌詞。金滿子拿過往客人做託詞,明顯是在為宋易安隱瞞。這倒不是她有意撒謊,而應該是受過宋易安的囑咐,讓她不要告知旁人。只是自古女子有才者,無一不希望知曉的人越多越好,宋易安以廚藝知名,文章詩詞亦有相當造詣,卻不顯山露水,刻意遮掩,倒也是另類了。
岳珂、宋慈二人議論一番,不免對這位名動京華的宋嫂越發好奇。
進來豐樂樓時,正好遇到代樓長韓器之。宋慈稱想到湖上轉轉,看看有沒有新的線索。正好酒保任昌經過,韓器之便命他划船,帶著宋慈、岳珂下湖。
宋慈先命任昌將船划到豐樂樓西面樓下。任昌道:「這裡不是已經請弄潮兒頓員外看過了么?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機關不成?」
宋慈道:「我們只是隨意看看。」又命任昌朝西撐船,大約到距樓十丈處停下,仰頭上望,果然正好能望見南、北兩面最西首的座位。
岳珂道:「看來任會說的是真的了。」宋慈點點頭,道:「前晚前半夜的時候,天幕無光,任會人在暗處,樓上燈火通明,他當時看到的情形應該比我們此刻看到的更為清楚。」
岳珂道:「看來是艷歌行誤會史彌遠了,他當時轉過頭向西,很可能是因為聽到水裡有動靜。」
宋慈想了想,又命任昌將船往北划了一段,抬頭凝視片刻,便命任昌將船劃回南岸碼頭,在後院中尋了一根竹竿,與岳珂上來二樓。尋到東北方向往西第二間閣子,推門進去,又重新掩上門。
岳珂不明所以,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宋慈推開窗戶,道:「岳兄一望便知。」
岳珂忙走近北窗,卻見窗外樹梢上掛著一方手帕,這才會意過來,忙從旁協助宋慈,用竹竿將那手帕挑了進來。二人一見手帕,便異口同聲地道:「小環,原來是她。」
任會自殺身亡前,一再聲明三樓並沒有人向他發信號。宋慈本相信了他的話,但其人卻又聲稱行刺是受韓侂胄之命,真正目標人物是榮王,便不得不令人起疑了——
榮王年紀雖小,又是寧宗皇帝的養子,卻是目下唯一的皇子,身份非同小可。即使真是韓侂胄因與其嗣母貴妃楊桂枝爭權,有心除掉他,派出任會來執行,任會此人有勇有謀,思慮周全,布置嚴密,然而他既是韓侂胄親信,接近榮王身邊的機會極多,又怎麼會選用竹竿機關的手段?這一計畫雖然能令行刺者全身而退,置身事外,畢竟實施起來難度太大,不可預見的因素太多。
另外一層,任會稱人在水中,看不到三樓宴會廳具體情形,他誤以為榮王坐了上首,所以才在眾人起身祝酒時發動了機關。就算他事先知道榮王當晚會出宮參加壽宴,以他自認的韓侂胄心腹的身份,如何會想不到韓氏為人驕橫自大,榮王未必敢與其爭鋒,坐在首席的很可能還是韓侂胄?
這些疑點,宋慈當時便已想到,但見任會臨死前聲稱韓侂胄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和身份,而羅日願驚惶異常,似也表明任會供述中有真實之處,料想事情也許不是那麼簡單,甚至真的有可能是任會供述的那樣,所以並未當場說出矛盾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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