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烏雲散盡,一輪明月掛在半空,清亮皎潔。銀光灑在湖面,微微漾起,點點波心。忽然樓北有胡琴聲悠悠響起,有女子和著音律曼聲唱道:「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遺民幾度垂垂老,游女長歌緩緩歸。」
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直。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
蹤跡,漫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遊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
——南宋 史達祖《喜遷鶯》
驚變遽起,展露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幅血淋淋的畫面。榮王趙曮畢竟年幼,位置又離韓侂胄最近,嚇得尖叫一聲,竟「哇哇」哭了起來。
趙師檟忙舉手捂住他的雙眼,道:「大王別看。」又叫道:「吳太尉,豐樂樓里有刺客,請你立即調派人手,護送大王回宮。」
榮王趙曮是皇子身份,而且是當今寧宗皇帝唯一的皇子,論實權是一回事,論地位則是另一回事,在場諸人中,以榮王身份最尊,即使是韓侂胄也不能與他比肩,他若是當眾出了意外,後果只怕比韓太師遇刺還要嚴重。到底什麼後果,眾人想都不敢想。
吳曦忙應道:「是,下官這就親自帶兵護送大王回宮,這邊請。」又喝令統制夏震領兵留在現場,保護眾人。
吳曦女婿郭亮一時驚疑不定,見岳父要護送榮王離開,忙上前問道:「泰山大人,那我……」
吳曦簡短地道:「你先留在這裡。」語氣頗為冷淡,顯是對這女婿不如何關愛。郭亮無奈,只得退到一旁。
趙師檟忙抱起尚在啼哭的趙曮,緊隨吳曦下去,正好在樓梯口遇見妹夫岳珂,不及說話,只略點了點頭。
高知味這才回過神來,叫道:「榮王殿下,等一等老臣。」匆忙跟著去了。
變故忽起,場中眾人都不知道韓侂胄三人是如何中箭受傷,若是有人行刺,刺客是如何出現,而今又去了哪裡?一時面面相覷,雖然人人皆想立即離開豐樂樓,卻也不敢隨意亂動。
陳德武本已跟岳珂一同下樓,到二樓閣子與宋慈等人飲酒,忽聽到樓頂巨響,雖不明究竟,料想應該是三樓出了變故,急趕來查看,哪知道第一眼就看到叔叔陳自強躺在血泊之中,忙奔過去扶起他,叫道:「叔叔!叔叔!」
岳珂搶過來一看,見小箭力道極大,直沒入體,然三人均沒有傷在要害,卻是臉色發青,氣息微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忙道:「箭上有毒。先別動他們三個,不然毒發更快。」轉身下樓,叫了余月月上來救人。
事也湊巧,余月月今日到城外出診,完事後不及回家,而是直接來了豐樂樓,身上尚帶著藥箱,箱中裝有各種應急藥品。她上前一看,道:「毒藥塗抹在箭頭上,我看不出是什麼毒,我的葯只能解砒霜一類。」
陳德武懇求道:「事態緊急,請娘子權且一試。」
余月月雖然一點也不喜歡受傷中毒的三個人,然畢竟醫者父母心,還是飛快地取出解毒丸,先喂三人各吃了一粒。又道:「目下不明毒藥種類,解毒丸只能緩解毒性蔓延。須得立即拔出小箭……」又覺得「拔」字不妥,那小箭勁道強勁,幾近穿透,只能看到尾端,還能怎麼拔?於是改口道:「先用刀挖出小箭,再將傷者傷口的毒吸出來。」左右一望,黑壓壓幾乎全是男子,女使小環軟倒在屏風前,如一攤爛泥一般,爬都爬不起來,只好道:「我來負責艷娘。」
陳德武道:「那我負責我叔叔。」正要上前蹲下,陳自強之子陳躍已然搶過來,道:「武弟,你退下,讓我來為家父吸毒。請小娘子告訴我如何做。」
余月月道:「郎君先吃一粒解毒丸,再學著我的樣子做。這毒毒性厲害,郎君須得分外小心,不然救人不成,郎君自己也可能喪命。」
旁人聽說韓侂胄未傷到要害,本來有數人想搶過去為太師吸毒,忽聽到余月月說救人者亦有中毒喪命的危險,不由得各自頓住腳步,略微躊躇之下,又悄悄退了回去。樞密院都承旨蘇師旦原為韓侂胄堂吏,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主人提拔,他本沖在最前面,聽到余月月的話後,急忙縮腳,差點將旁邊的同僚同知樞密院事程松絆倒。
臨安知府趙師更是直接奔到樓梯口,大聲嚷道:「來人,立即封鎖豐樂樓,不準任何人進出。」急忙做出追捕兇手的樣子,與禁軍統制夏震一道下樓去了。
岳珂本可以為韓侂胄吸毒,但他是現任朝廷命官,雖也受邀參加今日的壽宴,卻已事先尋辭推諉,此刻變故忽起,旁人爭相退卻,他若挺身而出,難免有趕來諂媚上司之嫌。況且之前韓侂胄大搞黨禁,迫害朱熹等諸多名儒,失盡士子之心,他如果頂風而上,日後逃不了口誅筆伐的命運,被人議論岳飛後人為韓侂胄吮癰舐痔、厚顏無恥巴結當朝太師之類的話,不僅難聽,污了他本人名節,更是會令祖父岳飛蒙羞。身為名將之後,一言一行都要慮及不能辱沒先人聲名,顧慮終究比尋常人要多許多。
宋慈亦跟在余月月身後,見關鍵時刻反而無人理睬韓侂胄,便道:「我來吸這一位。」
他不稱「韓太師」,只稱「這一位」,顯然是表示對對方的身份並不如何在意了。
余月月忙遞了一粒解毒丸給未婚夫,叮囑道:「小心些,千萬別將毒血吞下。」
宋慈道:「好。你也多小心。」遂吞下解毒丸,便從藥箱取了一柄小刀,俯下身來,道:「得罪了。」
韓侂胄雖口不能言,神志尚且清醒,眨了兩下眼皮。宋慈舉手一划,扯開他傷處衣衫,再用刀挖進傷處。韓侂胄悶哼一聲,雖強行忍住沒有叫出聲來,身子卻劇烈地挺了一下,顯是痛得厲害。
宋慈忙按住他肩頭,道:「太師別慌,知道痛就表示還有知覺,是好事。」將小刀一旋,已將小箭挖了出來,手法極是利落。
反而一旁的陳躍往父親陳自強肩頭挖了好幾下都未能弄出小箭,眼見父親大汗淋漓,疼痛難忍,再也不敢下手。余月月見狀,只得親自代勞,又道:「現在可以吸血拔毒了,郎君千萬要小心。」
宋慈挖出小箭後,先丟到一邊,再將嘴唇湊到韓侂胄傷口之處。他自小一得空閑,便要去隔壁王氏醫鋪觀摩名醫王且光治病救人,醫術雖不及未婚妻余月月,可也不算差,治療外傷尤其有經驗,當即一點一點吮舐,將毒血吸出來。吸到十餘口時,黑血逐漸轉紅,忽聽得韓侂胄叫道:「啊,好癢。」
既是傷者已能開口說話,毒性便已拔除大半。宋慈又往韓侂胄肩頭強吸了兩口,這才從藥箱取來外傷葯,敷好傷口。岳珂一直站在一旁密切關注,忙到桌案上取了一杯酒,遞給宋慈漱口。
眾人一見韓侂胄脫險,立即爭相趕來扶持慰問,一時前擁後擠,竟有人因此被推倒。
韓侂胄大怒道:「滾!你們都給我滾得遠遠的!」他氣力未復,說完這句話,竟然連站都站不起來。還是心腹堂吏史達祖過來扶了他一把,才勉強站直身子,喘了幾口粗氣,道:「滾,叫他們這些人都滾。」
史達祖忙扭頭道:「各位相公,請先行退去……」
扈從韓侂胄來豐樂樓的禁軍統制羅日願已聞聲上樓,便下令衛士驅趕眾人下樓。
臨安知府趙師卻搶上前來,大聲道:「不,不能走。韓太師未走,我等豈能先行?況且刺客行刺後消失不見,豐樂樓里的人都有重大嫌疑。在未查清楚真相前,沒有韓太師的允准,誰也不能走。」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大義凜然。
韓侂胄怒色稍解,尋思有理,這才點點頭,道:「還是趙知府思慮周全,難怪許多人向老夫稱讚你能幹,一到緊要關頭,立即便顯露出來了。你是臨安知府,豐樂樓是你的地盤,一切就交由你處置。」
趙師道:「領命。」轉過身來,大聲下令道:「各位,請自去二樓找間閣子休息,沒有韓太師的允准,誰也不能離開,不然以同謀罪論處。下官就要搜查全樓、追捕刺客了,有得罪之處,還望包涵。」
眾人一時無語,只得默默往樓下走去。不少人在心中暗罵趙師:「這個馬屁精,什麼搜查全樓、追捕刺客,都是說給韓太師聽的。剛才明明他溜得最快,這會兒又威風了起來,還在韓太師面前好好出了一下風頭。」雖然嫉恨,倒也有幾分佩服他的腦子轉得極快,遇事當機立斷。
韓侂胄心中惱恨未消,問道:「今日負責豐樂樓警戒的禁軍頭領是誰?」史達祖道:「回太師話,是殿前司禁軍統制夏震。」
韓侂胄道:「立即將夏震逮捕,執送大理寺審訊,以軍法處置。羅統制,你立即接管豐樂樓警衛。」羅日願道:「遵命。」
韓侂胄這才招手叫過宋慈,問道:「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宋慈剛用酒漱完口,張了張口,卻只發出「啊、啊」聲,說不出話來。
韓侂胄驚道:「你怎麼了?」岳珂忙道:「回太師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