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魚龍驚起

卻見湖上漁夫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揚聲唱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國,慟哭遺民總白頭。」這是暗中諷刺當今朝廷偏安一隅了。樓中女聲又應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南宋 姜夔《念奴嬌》

漁夫意態悠閑,一邊撐船,一邊將適才的《白頭歌》又洋洋洒洒地唱了一遍。

誠如連世榮所言,這漁夫分明是來刻意搗亂的——豐樂樓三樓京師權貴雲集,爭相趕來為當今宰相陳自強賀壽,他卻撐船到附近,高唱衰歌,稱自古經綸世務、熱衷利祿者,常常一去不返,乃至身死被戮,落得個可悲的下場。雖是大大的實話,卻是敗興之極。須知他敗興的對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一整層樓的高官重臣。這漁夫也可謂膽大妄為了。

岳珂看清漁夫身形,不禁「呀」了一聲,道:「我認得他,他是江湖奇士獨孤策。」

幾年前,岳珂曾隨辛棄疾到紹興沈園與大詩人陸遊相會,陸遊亦介紹了新交的朋友獨孤策給眾人認識。辛棄疾與獨孤策傾心交談,雖感彼此政見不同,卻是志氣相投,且對其印象極為深刻,稱其為江湖奇士。

岳珂認出那唱歌的漁夫就是陸遊引見的朋友獨孤策後,大大吃了一驚——今日豐樂樓中重臣雲集,表面看跟平日一樣,其實樓里暗藏著許多便衣的禁軍衛士。無論獨孤策是否清楚樓內真實情形,他搖船到附近高唱「耕田飯牛」歌,明顯帶有挑釁之意,瞬間便會惹禍上身。

宋慈急忙脫下外衣遞給岳珂,道:「向他打聲招呼,讓他快些退走。」

岳珂依言接了衣服,又脫下自己的外衣,一手抓了一件,伸出窗外,舉起來交叉揮舞。他打的是軍事手勢,代表著「即刻退兵」之意。興許是沒看見,興許是根本無所畏懼,獨孤策還是繼續唱著歌,將船朝豐樂樓劃來。

岳珂愈發著急起來,忽聽到頭上有動靜,仰頭望去,三樓正有許多隻手伸出欄杆,在對著湖上指指點點。再朝南邊望去,正有數名便衣衛士奔到豐樂樓自家的碼頭,一邊大聲呼喝著,一邊搶著去解纜繩,顯是預備乘船去追捕獨孤策。

岳珂眼見獨孤策即將大禍臨頭,不由得焦急萬狀。然而他已盡了全力,再也無法可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遭難了。

忽聽得樓里有女子應聲唱道:「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聲音清脆,甚是悅耳。

岳珂「呀」了一聲,道:「這歌詞是辛公舊作的上半闕。」

辛棄疾退居田野時,曾作《鷓鴣天》云:

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

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表達了因罷職退隱、壯志未成而難以排解的「閑愁」,想不到此刻卻被人拿來與漁夫對唱,頗為新奇。

卻見湖上獨孤策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揚聲唱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國,慟哭遺民總白頭。」詞意是暗中諷刺當今朝廷偏安一隅了。

樓中女聲又應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岳珂愈發驚訝,道:「這依然是辛公詞作的上半闕。」這歌詞果然又是取自辛棄疾的另一首《鷓鴣天》,詞云: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湖心的獨孤策大約覺得有趣,停止撐船,沉吟凝思如何回唱。樓里忽然有個嗓門粗大的男音吼唱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

此時豐樂樓里一、二、三樓的酒客幾乎都聚在西面欄杆或是窗邊瞧這場大大的熱鬧,忽聽到平白冒出來的這句文不對題的「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一齊鬨笑了起來。連世榮嘴中還含著魚羹,居然樂得一口噴了出來。

那獨孤策呆了一呆,也跟著哈哈大笑了兩聲,居然就此掉轉船頭,朝南面去了。

此時已有便衣禁軍登上小船,欲划去追捕獨孤策,卻見事態陡然起了變化,似乎只是一場對歌鬧劇。再抬頭望見三樓的長官們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顯然都不再認為漁夫是有意來鬧事者,也就乾脆放棄了追擊。

岳珂想不到一場大大的危機居然由對歌而解,很是驚喜意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轉頭問同伴道:「那女音是宋嫂的聲音嗎?」連世榮道:「聽起來很像啊。」宋慈道:「這可真是奇怪。」

幾人心中均是一般的疑問:那宋易安平日冷若冰霜,見到她一絲笑容已是十分不易,為什麼今日會突然應聲與漁夫對唱?會不會是她早與獨孤策相識,而獨孤策今日並不是來尋宰相陳自強的晦氣,根本就是為她而來?她眼見再不出聲,對方就要惹上麻煩,才不得不一改往日冷漠姿態,主動回應?可她曾拒慕名來訪的同鄉辛棄疾於千里之外,為什麼又獨愛他的詞作,熟背如流呢?

正好余月月提著藥箱進來,連世榮忙道:「呀,月月,你來得晚了,剛剛錯過了一場大大的好戲。」隨即說了適才發生的古怪又有趣的經過。

余月月道:「呀,難怪我遠遠就見到湖邊擁著許多人,原來是在看這場熱鬧。宋姊姊本就是個愛讀書的人,她喜歡辛公的詞作不奇怪啊,她只是不喜歡跟陌生人或是不熟的人打交道而已。不過你說的對歌實在太古怪,不似宋姊姊所為,回頭我要問問她。」

正說著,忽有一名三四十歲的男子打了帘子進來,唱了個喏,自我介紹道:「小的名叫韓器之,是豐樂樓的採辦。今日宋嫂實在太忙,不及招呼幾位。幾位公子和小娘子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小的便是。」岳珂道:「韓採辦有心,這裡酒肉菜肴已然十分豐盛了。」

韓器之又問余月月道:「小娘子不記得小的了嗎?」

余月月對他毫無印象,卻又不便失禮,便笑問道:「韓採辦來三橋買過王家飲子?」

韓器之笑道:「看來小娘子是真不記得了。幾年前小的患上怪病,曾慕名到建陽向王醫師求醫,還是小娘子幫小的拿的葯呢。」

余月月道:「啊,韓採辦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有印象,真有印象。」想到外公去世已有三年,而今王家只剩下自己和表兄王壯飛相依為命,不免有些傷感。但她本是爽朗明快之人,又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悲傷之情,瞬間換上笑容,道:「如此,我和韓採辦也算是故人重逢了。」

韓器之道:「王醫師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小的一直心存感激。小娘子有什麼吩咐,儘管發話便是。」余月月道:「有心。」

韓器之又招手叫過一名酒保,命他再添置幾樣酒菜,加倍照應,這才叉手退了出去。

忽聽得樓上有樂聲響起,腳步聲紛紛沓沓,直朝東面樓梯口擁去,大約正主兒韓侂胄到了,眾人要爭相趕去迎接。宋慈幾人也不理睬,自顧飲酒吃菜。過了好大一會兒,三樓才略略安靜下來。

忽有人在門外問道:「宋慈人可在裡面?」宋慈忙應道:「在,請進。」

進來的卻是他的太學同學陳德武。陳德武亦是福建人氏,詩詞文章寫得極好,平日與宋慈頗為投契。

宋慈極是意外,問道:「陳兄如何會知道我在這裡?」陳德武道:「適才對歌之前,我在三樓俯身看到二樓這間閣子窗內有人揮舞衣服,一時好奇,便向酒保打聽誰在這間閣子里,輾轉問了好幾次,這才問到原來是宋慈兄人在這裡。」轉頭見到桌上酒菜豐富,中間一盆魚羹金黃油亮,香氣濃郁,登時口水直流,埋怨道:「哎呀,原來你們幾個在這裡偷偷摸摸開小灶吃宋嫂魚羹,居然也不叫上我。」

宋慈歉然道:「我本來要叫上陳兄的,之前還特意問過你今日有沒有空,你回答說沒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今日是令叔陳丞相生日。」

連世榮道:「是啊,今日是陳兄叔叔的生日,你自己有機會在三樓跟那幫達官貴人吃香的喝辣的,哪裡還用得著跟我們湊熱鬧?」

陳德武不悅地道:「小連,我就不喜歡你這種酸溜溜的語氣。我也不想有這樣一個叔叔,可是沒辦法,老天爺非要讓他姓陳,非要讓他是家父的親兄弟。」

陳德武的叔叔即是當今右丞相陳自強。論南宋宰相生平經歷之曲折而富有戲劇性,無人能比得過這位陳相公。起初,陳氏家境貧寒,陳自強奮發讀書,終於考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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