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這是在過於禮貌地聽來自我的前生的鬼魂說話,於是決定讓他先碰碰釘子,我說:「我跟你沒什麼可談的。我沒有把你送上法庭,你應當感恩才是。」

「你看,斯穆羅夫,」他悲聲哀氣地說,「我脾氣很壞,我要為此道歉。我們——呃——激烈爭論過後,我心裡就沒有過過太平日子。我覺得可怕極了。允許我向你坦白一些事情,就像兩個正人君子做的那樣。你看,我後來得知你既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把她離了——對了,把她離了。」

「你我不可能討論任何事情。」我說,然後聞了聞我那胖胖的、冷冷的花束。

「啊,別這樣懷恨在心了!」卡什馬林驚呼道,「來揍我好了,賞我一頓老拳,然後我們就握手言和。你不想?嘿,你笑了——這是個好兆頭。別,別藏到花兒後面——我能看見你笑了。所以,現在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交談了。允許我問一句,你賺多少錢?」

我依然撅著嘴,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他。在此期間,我想說幾句好聽的話,想說幾句表示我多麼感動的話,但不得不強忍著。

「那,你看,」卡什馬林說,「我給你找份工作,工資是你現在的三倍,明兒一早到單極酒店來見我。我把你介紹給一個有用處的人。這工作很輕省,說不定經常去里維埃拉,去義大利旅遊呢。汽車買賣。那你會來看看了?」

他可像人們說的,打到心坎兒上了。我早就對魏因施托克和他的書膩味了。我又開始聞起了那些冷花,將我的歡樂與感激藏在花束中。

「我考慮考慮吧。」我說,打了個噴嚏。

「上帝保佑你!」卡什馬林驚嘆道,「那就別忘了——明兒。碰上了你,我真高興,太高興了。」

我們分手了。我邁著八字步兒慢悠悠地向前走著,我的鼻子埋在花束里。

卡什馬林帶走的是斯穆羅夫的另一種形象。哪種形象,這有什麼區別?因為我並不存在:存在的只不過是反映我的成千上萬面鏡子。我多認識一個人,像我的幻象數也隨之增加。他們在什麼地方生活,它們就在什麼地方增殖。只有我一個不存在。然而,斯穆羅夫會繼續活很久。那哥兒倆,我的那兩個學生,會長大變老,而我的這樣那樣的形象會像個頑強的寄生物一樣活在他們心裡。然後有一天,記得我的最後一個人將會死去。單憑活著這一事實,我就犯下了罪,在最後一名見證人心裡,我的形象,一個逆向胎兒,將會變小,死亡。也許一個關於我的偶然故事,一個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軼聞趣事,將會由他傳給兒孫,這樣我的名字和鬼魂還將會忽隱忽現一個時期。然後,就會徹底完結。

然而,我快樂。對,快樂。我發誓,我發誓我快樂。我已經認識到世界上唯一的快樂就是觀察,刺探,監視、審視自己和別人,不做別的,只做一隻略帶玻璃色的,有點兒充血的,一眨也不眨的大眼睛。我發誓這就是快樂。我有點兒賤,有點兒臭,沒有人欣賞我身上引人注目的一切——我的想入非非,我的廣見博識,我的文學天賦……那又何妨?我快樂,因為我能凝神注視我自己,因為任何人都是引人入勝的——是的,確實引人入勝!這世界,儘管它可以竭盡全力,但傷害不了我的一根毫毛。我是刀斧不入,堅不可摧的。假如她跟別人結婚,我擔的哪門子心?每隔一個晚上,我都夢見她的衣物在一條沒頭沒尾的幸福的晾衣繩上,在一股永不停息的佔有的風裡蕩漾,而她的丈夫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如何對待這個跳舞的女巫的絲毛綾羅。這就是愛的極致。我快樂——對,快樂!我還能做什麼來證明、怎樣來宣布我快樂呢?啊,喊出來,好讓你們最後都相信我,你們這些殘酷無情、自鳴得意的傢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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