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打算,我親愛的費奧多·羅伯托維奇,回頭簡短地說說那個無賴。我怕這樣做會惹你心煩,不過,用魏瑪天鵝的話說——我指的是著名的歌德——(接著是一句德語)。因此允許我再說說斯穆羅夫先生,請你嘗幾口心理分析的小菜……」

我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一幅畫著丁香紫的高山草場的牛奶巧克力廣告。這是我正式放棄刺探斯穆羅夫不朽之秘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這封信真的穿過萬里關山進入下個世紀,它的稱號——一個帶有兩三個〇的年份——美妙到了荒誕的地步,那我還在乎什麼呢?一位早已作古的作者以什麼樣的畫像,用自己噁心的說法,「款待」他不甚了了的後代,這干我什麼屁事?不管三七二十一,現在難道不就是大好時機:我該放棄自己的事業,取消搜索、監視、把斯穆羅夫逼向絕境的瘋狂努力了嗎?哎,這是心裡唱高調:我心知肚明,世上什麼力量也不能阻止我看這封信。

「我有這麼一個印象,親愛的朋友,我已經寫信給你說過。斯穆羅夫屬於我曾稱之為『性左派』的那類怪人。斯穆羅夫的整個外表,他的脆弱,他的頹唐,他的矯揉造作的姿態,他對科隆香水的喜愛,尤其是他一貫對卑微的僕人投去的偷偷摸摸、激情似火的目光——凡此種種,早就證實了我的這一推測。引人注目的是,這些在性問題上不幸的個人,儘管身體上渴望成為男性生殖力成熟的典範,卻往往選擇一個女人——一個他們很熟、認識或不相識的女人——作為他們的(完全柏拉圖式的)愛慕對象。所以斯穆羅夫,儘管性反常,卻選擇瓦爾瓦拉做他的理想目標。這個漂亮但相當愚蠢的姑娘已經跟某位穆欣先生訂婚了,此人是白衛軍最年輕的上校之一,所以斯穆羅夫確信他不會被迫與任何女人做他既做不了又不想做的事情,即便她就是那克婁巴特拉本人。何況,『性左派』——我承認我發現這個說法特別貼切——常常養成一種違法的傾向,這種違反在他身上可得寸進尺了,因為違背法規或違背自然已經存在了。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朋友斯穆羅夫決不是個例外。想想看,最近有一天,菲利普·伊諾肯季耶維奇·赫魯曉夫給我透露斯穆羅夫是個賊,一個最醜惡意義上的賊。原來,跟我談話的這位把一個上面有玄奧符號的銀鼻煙盒——一個年代久遠的物品——交給他,要他拿給一位專家鑒定一下。斯穆羅夫拿走了這個漂亮的古董,第二天卻向赫魯曉夫宣稱他把東西丟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聽著赫魯曉夫的故事,給他解釋說,有時候偷竊的衝動是一種純粹的病理現象,甚至有個學名——盜竊癖。赫魯曉夫,像許多討人喜歡但見識有限的人一樣,開始天真地否認在此事中我們與之打交道的是『盜竊癖』而不是罪犯。我沒有提出無疑會說服他的一些論據。對我來說,一切是明擺著的。我非但沒有給斯穆羅夫扣上丟臉的『賊』的帽子,而是真心替他難過,儘管這好像顯得自相矛盾。

「天氣變壞了,或者不如說變好了,因為這雪泥和風不就是春天,可愛的小春天的前兆嗎?哪怕在上了年紀的人的心裡,春天總會激起朦朧的渴望。一句格言浮上心頭,它無疑會——」

我快速掃到信的末尾。再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我清了清嗓子,手都不顫地把信疊得整整齊齊。

「終點站到了,先生。」一個粗野的聲音在我頭上說。

夜,雨,城郊……

斯穆羅夫穿一件引人注目的女式領皮大衣在樓梯台階上坐著。突然赫魯曉夫也穿著皮大衣走下來坐到他身邊。斯穆羅夫不好開口,但沒有多少時間,他只好孤注一擲了。他把一隻戴著幾枚亮閃閃的戒指——紅寶石,一水兒的紅寶石——的縴手從寬大的皮毛袖子里釋放出來,抹了抹頭髮,說道:「有點事兒我想提醒提醒你,菲利普·伊諾肯季耶維奇。請你聽仔細了。」

赫魯曉夫點了點頭。他擤了擤鼻子(由於老坐在樓梯上,得了重傷風)。他又點了一下頭,腫了的鼻子抽了兩下。

斯穆羅夫接著說:「我要說的是最近發生的一件小事。請你聽仔細了。」

「洗耳恭聽呢。」赫魯曉夫答道。

「我難以啟齒,」斯穆羅夫說,「我也許會因為言詞唐突而錯表了本意。你聽仔細了。請你聽我說。你必須明白,我重提此事,心裡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我甚至不會想到你竟然認為我是個賊。你自己一定同意我的意見:我不可能知道你是這麼認為的——畢竟,我是不看別人的信件的。我要你明白,這個問題的出現純屬偶然……你聽著沒有?」

「接著說。」赫魯曉夫說著在皮衣里蹭了蹭身子。

「好。咱們回想一下,菲利普·伊諾肯季耶維奇。咱們回想那銀子的小玩藝兒。你要我拿給魏因施托克看。聽仔細了。離開你的時候我是捏在手裡的。別,別,請別背字母表了。不用字母表,我可以跟你交流得很好的。我發誓,我憑萬尼亞發誓,我憑我愛過的所有女人發誓,我發誓我不能說出名字的那個人的每一句話——因為要不然,你會認為我能看別人的信件,那同樣也能夠做賊——我發誓他的話句句都是謊:我真的把它丟了。我回到家裡,東西就沒有了,那不是我的錯。只是我太心不在焉,太愛她了。」

可赫魯曉夫就是不相信斯穆羅夫;他只是搖頭。斯穆羅夫賭咒發誓也是白搭,他把一雙亮閃閃的白手擰來擰去也是枉然——沒有用,能說服赫魯曉夫的話就不存在。(到這兒我的夢原有的一點兒邏輯也耗光了:現在,人在上面談話的樓梯獨自豎立在曠野上,下面是梯田式花園和煙花迷濛的樹木;梯田向遠方綿延而去,天盡頭好像能隱約分辨出瀑布和山坡草地。)「是的,是的,」赫魯曉夫先用一種生硬兇狠的聲音說,「那盒子里有東西,因此是不可替代的。裡面是萬尼亞——是的,是的,女孩子有時候就碰上這種事兒……一種極其罕見的現象,但碰上了,碰上了……」

我醒了。大清早。一輛卡車駛過,震得窗玻璃瑟瑟地抖。窗玻璃已經好久不結薄薄的淡紫色霜花了,因為春天就要來了。我不再想近來發生了多少事,遇見了多少人,這種逐門逐戶的搜尋,我對真正的斯穆羅夫的這種追索是多麼的令人入迷,又多麼的叫人無望。掩飾又有何用——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生靈,僅僅是斯穆羅夫的偶現鏡而已;其中一面,儘管我認為是最重要、最明亮的,但仍然不會給我展示斯穆羅夫的映像。孔雀街五號的主與客在我眼前移動,由明到暗,不費力氣,沒有危險,創造出來僅僅為的是讓我開心。穆欣再一次從沙發上稍稍欠了欠身,把手伸過茶几去夠煙灰缸,但我既沒看見他的臉,也沒看見那隻拿香煙的手;我只看見了他的另一隻手,它(已經無意識地!)動不動就搭到萬尼亞的膝蓋上。臉蛋子儼然是一隻紅蘋果的大鬍子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再一次低下他充血的臉把茶吹涼,瑪麗雅娜又一次坐下,蹺起二郎腿,兩條瘦腿穿著杏黃色的長襪。而作為一個玩笑——那是平安夜,我想——赫魯曉夫套上他太太的皮大衣,在鏡子前面擺出時裝模特兒的姿勢,在屋子裡招搖,惹得哄堂大笑,笑聲漸漸開始勉強起來,因為赫魯曉夫總是把玩笑開過了頭。葉甫蓋妮亞可愛的小手,手指甲光得好像濕的一樣,拿起一隻乒乓球拍,於是賽璐珞小球便乒乓乒乓在綠色的網上盡心地來回跳動;又是在半明半暗之中,魏因施托克漂了過來,坐在他的三角形乩板桌前,彷彿坐在方向盤前似的;女傭——希爾達或者格蕾琴——又一次夢悠悠地從一個門向另一個門走去,突然間嘴裡念念有詞,並扭著身子脫出衣裙。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加速這些人的運動,或者將其減到慢得可笑的程度,也可以把這些人分成幾撥兒,或者排成不同的隊形,忽而從下面,忽而從側面把他們照亮……對我而言,他們的整個存在只不過是銀幕上的一片微光。

不過,且慢,生活確實做了一次最後的嘗試,要給我證明那是真的——逼人又溫存,挑逗性的興奮和折磨,擁有獲得幸福的炫目的可能性,和著眼淚,伴著熏風。

那天,我在中午爬上他們的套房。我發現門沒有鎖,每間屋子都空無一人,窗戶開著。一個吸塵器正在某處全心全意、熱情滿懷地呼呼作響。突然間,透過客廳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我看見了萬尼亞低下的頭。她坐在陽台上拿著一本書——奇了怪了——這是我頭一次發現她一個人在家。老早以來我一直努力把我的愛壓制下來,辦法就是告訴自己:萬尼亞,像別人一樣,只不過生活在我的想像里,僅僅是水中月,鏡中花,我已經養成習慣裝出一副特別輕鬆的語氣對待她,所以現在,跟她打招呼時,我毫無尷尬之態,說她「像個從高塔上歡迎春天的公主」。陽台挺小,放著幾個空了的綠色花盒子,一個旮旯兒里放著一隻破陶罐,在腦海里我把它比作我的心,因為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話的風格影響那個人在他面前的思維方式。天氣暖和,儘管陽光不太明媚,有一絲兒霧氣和潮氣——沖淡了陽光,還有絲兒略帶醉意又羞羞答答的微風,剛剛造訪過某個公園才吹過來,那裡黑沉沉的沃土上草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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