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斯穆羅夫見他默默不語,便乘虛而入,突然變得比先前哪一次都要健談。話主要是沖著萬尼亞說的,談起了他死裡逃生的經過。

「事情發生在雅爾塔,」斯穆羅夫說,「那時候白衛軍已經撤離。我計畫組建一支游擊隊繼續與紅軍周旋,所以拒絕與別人一起撤走。起初我們藏在山裡。在一次交火中我負了傷。子彈穿過我的胸膛,剛好沒傷著我的左肺。醒過來時,我仰面躺著,只見星星在上空遊動。我怎麼辦?我一個人躺在山谷里,流血喪命。我決定想辦法去雅爾塔——風險很大,但我想不出別的辦法。這需要難以置信的勁頭。我走了整整一夜,主要靠手腳並用地爬行。最後,天蒙蒙亮,我到了雅爾塔。街道還在沉睡。只是從火車站方向傳來槍聲。毫無疑問,那裡正在槍決人。

「我有一個好朋友,一位牙醫。我去了他的住處,在窗戶下面拍了拍手。他向外一望,認出了我,立即讓我進屋。我藏在他家把傷養好。他有個年輕的女兒,體貼入微地護理我——不過那是另外一碼事。顯然,我的出現使我的救命恩人處境極其危險,所以我急著要離開。可去哪兒呢?我反覆琢磨,決定北上,因為有傳言說那裡又在重燃戰火了。於是有天晚上,我與我那好心的朋友擁抱訣別,他給了我一些錢,如上帝許可,我遲早要還錢的,於是我又一次走在熟悉的雅爾塔街道上。我留著鬍子,戴著眼鏡,穿著一件破舊的戰地上裝。我直奔火車站。一名紅軍士兵站在月台入口,檢查證件。我有通行證,上面寫著姓名:索科洛夫,職務:軍醫。紅軍守兵看了一眼,把證件還給我,本來已經萬事大吉了,可偏偏遇上了一點倒霉事。我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平靜地說,『他是個白匪,我認識他。』我頭腦冷靜,不張不望,一副要上站台的樣子。可我剛剛走了三步,就有一個聲音,這一回是男人的,喊:『站住!』我站住了。兩名士兵和一個戴皮軍帽、相貌粗俗的紅臉女人把我團團圍住。『是的,就是他,』那女人說,『抓住他。』我認出來了,這個共產黨是從前給我的幾個朋友干過活的女傭。人們常常開玩笑說她對我一往情深,但我總發現她肥唧唧的,而且兩片肉乎乎的嘴唇特噁心。又來了三個兵和一個穿半軍半民服裝的政委模樣的人物。『走。』他說。我聳了聳肩,又冷靜地說肯定抓錯人了。『到時候我們會弄明白的。』政委說。

「我以為他們要把我帶去審問,但我很快意識到情況比這要嚴重一些。我們走到車站近旁的貨棧後,他們命令我脫掉衣服,靠牆站著。我把手插進戰地上裝里,裝出解扣子的樣子,說時遲,那時快,我的勃朗寧手槍,啪啪兩響,兩個士兵應聲倒地,我立即逃命。當然,剩下的人就朝我開槍。一顆子彈打飛了我的帽子。我跑過貨棧,跳過柵欄,一槍打死了一個拿著鐵杴衝過來的人,跑上路基,趕在一列火車開過來之前,一個箭步衝到路軌那邊,長長的列車擋住了追我的人的來路,我乘機逃走了。」

斯穆羅夫接著講他怎麼在夜幕掩護下走到海邊,睡在港口的木桶和麻袋中間,偷了一聽烤乾麵包和一小桶克里米亞酒,黎明時分,曉霧迷濛,獨自劃一條漁船出海,孤帆漂流了五天之後,被一隻希臘單桅縱帆船搭救上去。他用一種平平靜靜、就事論事、甚至有點單調的聲音說話,彷彿在講雞毛蒜皮之類的瑣事似的。葉甫蓋妮亞滿懷同情,舌頭嘖嘖有聲;穆欣聽得入神,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時不時輕輕地清清嗓子,彷彿他身不由己,已被故事激得心潮澎湃,對一個無所畏懼、視死如歸的人肅然起敬,甚至產生了妒意——善良、健康的妒意。至於萬尼亞——再也不用懷疑了,此後她肯定為斯穆羅夫傾倒。她的睫毛多麼迷人地給他的言談加著標點,斯穆羅夫故事一講完,睫毛又多麼嫵媚地扇動著畫上圓滿的句號,她給姐姐投去的是一瞥什麼樣的目光——濕潤乜斜的一閃——興許是為了確信她沒有注意到她的興奮。

靜默。穆欣打開了他的炮銅色煙盒。葉甫蓋妮亞大驚小怪地想起該叫丈夫喝茶了。她在門口轉過身來說了句關於蛋糕的話,誰也沒聽清。萬尼亞從沙發上跳起來也跑了出去。穆欣從地板上把她的手絹撿起來,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抽你一支煙嗎?」斯穆羅夫問道。

「當然可以。」穆欣說。

「喲,你只剩一支了。」斯穆羅夫說。

「拿去抽吧,」穆欣說,「我大衣里還有呢。」

「英國煙總有一股蜜餞李子乾的味兒。」斯穆羅夫說。

「或者糖蜜味兒,」穆欣說,「不幸的是,」他用同樣的音調補充了一句,「雅爾塔沒有火車站。」

這簡直是在當頭潑冷水。那個神奇的肥皂泡,藍盈盈,閃著彩虹光暈,亮晃晃的一面反射出窗戶彎曲了的影像,一下子大了,脹了,突然沒有了,剩下的只是一點兒迸到你臉上的癢酥酥的潮氣。

「革命前,」穆欣打破這難以忍受的沉默,說,「我相信有過在雅爾塔和辛菲羅波爾之間修鐵路線的計畫。雅爾塔我可熟了——到那兒去的趟數多了去了。告訴我,你幹嗎要編造這麼一串拉拉雜雜的廢話?」

當然啊,斯穆羅夫仍然可以挽回敗局,仍然可以施展某種新的伎倆來個金蟬脫殼,要麼,作為最後一招,用一種善意的笑話把以令人噁心的速度垮塌的局面撐住。斯穆羅夫不僅失去了他的鎮靜,而且還做出了不可能再糟的事情。他壓低聲音,啞著嗓子說:「求你了,讓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可外傳。」

穆欣顯然為這個荒唐的可憐蟲感到恥辱;他正了正夾鼻眼鏡開了腔,但又立即打住了。因為就在這當口,姐妹倆又回來了。用茶期間,斯穆羅夫煞費苦心地裝出一副快樂相。然而他的黑西服卻顯得寒酸破舊,污跡斑斑,廉價領帶通常總是在打結的時候想辦法把磨損的地方遮住,今晚卻露出了那塊可憐的破綻,一個小疹子透過下巴上爽身粉淡紫色的殘留放著光,令人不爽。情況就是這樣……難道斯穆羅夫身上就沒有什麼謎團了,他只不過是個剝去畫皮的普普通通的饒舌鬼,這終究成真了不成?情況就是這樣……

不對,謎團還在。一天晚上,在另一個人家,斯穆羅夫的形象顯現出煥然一新、非同尋常的一面,而這在以前只露出過一點點蛛絲馬跡。屋子裡又靜又暗。角落裡一盞小燈用報紙當燈罩,這就使這張普通的報紙具有了一種神奇的半透明的美。在這種半明半暗的氛圍里,談話突然轉向斯穆羅夫。

話是從瑣事談起的。起初是支離破碎、含含糊糊的東拉西扯,然後又連連談及過去的政治暗殺,再後面就是舊俄國一個大名鼎鼎的雙重特務令人談之色變的名字,和諸如「血……很多麻煩……夠了……」之類的片言隻語。漸漸地,這種自傳性的介紹明晰起來,簡短地陳述過一場重大疾病造成的平靜結局,一種厚顏無恥的生活的奇怪煞尾後,就明明白白地講出了下面的一席話:

「這是一個警告。有一個人可要當心。他跟蹤我。他刺探,他誘騙,他背叛。他已經對很多人的死亡負有責任。一批年輕的流亡者要越過邊境在俄國組織地下工作。但將會布下天羅地網,這批人將會消失,他刺探、誘騙、背叛。你們可要防範。當心一個身穿黑衣的小個子男人。不要叫他謙虛的表面欺騙。我說的是實話……」

「可這人是誰呀?」魏因施托克問道。

回答遲遲不見。

「阿澤夫,請告訴我們這人是誰?」

魏因施托克軟綿綿的手指下面扣著的盤子又在有字母表的那張紙上面亂動起來,左沖右撞,把盤邊的標記指向這個或那個字母。它停了六次,最後像只受驚的烏龜一樣呆住了。魏因施托克寫下一個熟悉的名字,高聲念著。

「你聽見了嗎?」他沖著呆在屋子最黑的一角里的什麼人說,「幹得漂亮!當然,我用不著告訴你,我壓根兒就不相信這事兒。我希望你甭生氣。你幹嗎要生氣呢?降神會上精靈胡言亂語是常事。」說罷魏因施托克裝作一笑了之。

局面變得怪異起來。我已經能數出斯穆羅夫的三個版本,而原版仍然不得而知。這種情況在科學分類上屢見不鮮。很久以前,林奈 描述蝴蝶的一個普通種,加了一個簡明的注釋「in pratis Westmanniae」 。時光荏苒,在值得稱道的精益求精的過程中,新的研究者給這個普通種中形形色色的南方和阿爾卑斯山亞種命名,很快,歐洲沒有剩下一個人們能發現公稱亞種又不是一個區域亞種的地方。模式標本、模型、原模式標本在哪裡呢?最後,一位嚴肅的昆蟲學家在一篇詳盡的論文里完整討論了已命名種群的枝蔓聯繫,認定林奈採集的歷時近二百年、褪了色的斯堪的納維亞標本為唯一的模式標本代表;這一確認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

我下定決心要用同樣的方法把真正的斯穆羅夫挖掘出來,因為我已經意識到他的形象受到盛行在不同靈魂里的氣候條件的影響——在陰冷的靈魂里他顯出一副樣子,但在熾熱的靈魂里又花樣翻新。我開始喜歡起這場遊戲了。就我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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