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跟他們一起住的是一位親戚瑪麗雅娜·尼古拉耶夫娜,一到晚上,他們常有客人,差不多總是那幾位。葉甫蓋妮亞被看作一家之主。她有一種討人喜歡的幽默感;正是她給妹妹起了個「萬尼亞」的愛稱,儘管後者要人們管她叫「摩娜·萬娜」(跟的是某齣戲中的女主人公),因為發現她的真名——瓦爾瓦拉——不知怎麼的,叫起來有些肥胖和麻臉的味道。要習慣這個男性「伊萬」的小名,還真費了我一段時日;然而,漸漸地,在我眼裡,萬尼亞與柔婉的女性名字具有了完全匹配的色調。

姐兒倆長得像極了;姐姐眉目上直露的牛頭犬似的笨重在萬尼亞臉上也依稀可見,但風格有所不同,這就給她面龐的美賦予了意味和創新。姐妹倆的眼睛也像——黑棕色,稍欠對稱,斜了那麼一絲兒,暗暗的細細的雙眼皮兒挺逗人的。萬尼亞的眼睛在虹膜部位比葉甫蓋妮亞的暗,而且跟姐姐的眼睛不同的是,還有點兒近視,彷彿太美了,所以不宜天天使用似的。姐兒倆都是棕色頭髮淺黑皮膚,髮型也是一樣的:從中間分開,一個又大又緊的圓髻低垂在頸背上。然而姐姐的頭髮沒有同樣的天空般的亮滑,也缺乏那種寶貴的光澤。我想甩掉葉甫蓋妮亞,完全把她撇開,再沒有比對這姐兒倆的必要了;同時我也知道要不是這種相像,萬尼亞的魅力就不會完美無缺。只是她的手不太秀氣:蒼白的手掌跟指關節很大的粉紅手背反差太強烈了。她的圓圓的指甲上總有一些小小的白斑。

大腦要奴役一個人的視覺形象,還需要怎麼專註,還要怎樣逼視呢?她倆就坐在沙發上;葉甫蓋妮亞穿著一件黑天鵝絨連衣裙,大珠子項鏈裝飾著白生生的頸項;萬尼亞穿的是深紅衣裙,戴的是小珍珠而不是大珠子;她的眼睛在濃濃的黑眉毛下低垂著;薄薄的脂粉沒有掩住寬寬的眉宇間淡淡的疹子。姐妹倆穿的是同樣的新鞋,不住點地撩一眼對方的腳——無疑,同樣的鞋穿在自己腳上沒有穿在旁人腳上那麼好看。瑪麗雅娜,一位金髮碧眼的女醫生,正用盛氣凌人的聲音給斯穆羅夫和羅曼·波戈丹諾維奇講最近俄國內戰的恐怖情狀。葉甫蓋妮亞的丈夫赫魯曉夫,一位樂呵呵兒的胖鼻子紳士——他不停地拾掇著鼻子,不是拽一拽,就是揪住一個鼻孔想把它擰掉——正站在隔壁屋子的門口跟戴夾鼻眼鏡的小夥子穆欣說話。兩人站在門兩邊,面對著面,活像兩根男像柱。

穆欣和氣宇軒昂的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是這家的老熟人了,相比之下,斯穆羅夫還是個新客,儘管看上去情況幾乎不是這樣。沒有人能在他身上察覺到那種讓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扎眼的靦腆。這些人彼此十分熟悉,把他們捆綁在一起的是私密笑話引起的既定共鳴,是對他們來說活潑潑具有特殊意義的人們姓名的暗示性餘響,這總使初來者感到彷彿他開始閱讀的期刊連載故事,其實在舊得找不到的過期雜誌上早就開始了;當他聽著那些泛泛的談話,涉及的儘是他一無所知的事件,他完全是個局外人,只好啞口無言,誰張嘴說話他的眼睛就趕忙盯上誰,嘴換得越快,他的眼睛也就移動得越勤;然而,很快這個活躍在他周圍人們話語中看不見的世界開始壓迫他了,於是他心裡納悶:是不是他們處心積慮設計出一場談話,好把他晾在一旁。然而,就斯穆羅夫而言,即便他偶爾有被人撇開的感覺,但肯定不會表露出來。我必須說頭幾個晚上他給我留下了挺好的印象。他個頭不是很高,但各部分比例勻稱,顯得很精幹。那套純黑的西服和黑色的領結似乎在用一種矜持克制的方式暗示他在暗暗服喪。蒼白的瘦臉洋溢著青春的活力,但洞察秋毫的觀察者能從中分辨出悲傷和經歷的痕迹。他風度翩翩。一絲兒安靜且有點兒憂鬱的微笑老掛在唇邊。他話不多,但一開口總是妙語連珠,恰到好處,偶爾說句笑話,儘管過於微妙不會惹人哄堂大笑,但似乎打開了一扇談話中的暗門,放進一股意料不到的清新。人們滿以為由於那高貴神秘的謙虛,由於那蒼白的腦門和纖細的雙手,萬尼亞會一見鍾情的……還有些事情——譬如說,「勃拉戈達爾斯特伍耶捷」(「謝謝你」)這個詞,說出來沒有通常的含糊,而是一板一眼,這樣便保留了輔音的韻味——肯定給洞察秋毫的觀察者揭示:斯穆羅夫屬於聖彼得堡的精英社會。

瑪麗雅娜在講述戰爭的恐怖情狀時,停頓了片刻:她終於注意到羅曼·波戈丹諾維奇,一位氣宇軒昂的留大鬍子男人想插句話,因為話就像塊大焦糖似的在他嘴裡含著吶。可他沒有這份福氣,因為斯穆羅夫出口更快。

「傾聽戰爭恐怖情狀之時,」斯穆羅夫笑眯眯地引錯了一首名詩,「我『既不為朋友,也不為朋友的母親』引以為憾,而是為那些從未參加過戰爭的人引以為憾。子彈的呼嘯給你的音樂快感很難訴諸言詞……或者當你全速飛奔發起攻擊的時候……」

「戰爭總是可怕的,」瑪麗雅娜乾脆利落地把話茬打斷,「我的教養肯定跟你不一樣。一個奪走他人性命的人肯定是個殺人犯,不管他是個劊子手還是個騎兵軍官。」

「我個人的看法是……」斯穆羅夫開始說,但她又打斷了:

「勇武已是明日黃花。在我行醫的過程中,我看見的因戰爭而致殘斃命的人多了去了。如今人類崇尚新的理想。再沒有比充當炮灰更有損人格的了。也許由於教養不同……」

「我個人的看法是……」斯穆羅夫說。

「不同的教養,」她趕快接著說,「就人道觀念和總的文化興趣而言,使我用跟你不同的眼光來看待戰爭。我從來沒有向人開槍,也沒有把刺刀捅進誰的胸膛。放心吧,在我行醫的同事中間你會發現英雄比戰場上還多……」

「我個人的看法是,我……」斯穆羅夫說。

「行啦,」瑪麗雅娜說,「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討論到此為止。」

然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斯穆羅夫靜靜地坐著攪他的茶。是的,他從前肯定是個軍官,一個拚命三郎,只是出於謙虛,他才隻字不提他的歷險故事。

「我剛才想說的是,」羅曼·波戈丹諾維奇瓮聲瓮氣地說,「你提到了君士坦丁堡,瑪麗雅娜·尼古拉耶夫娜。在那裡的流亡人群中我有一個挺要好的朋友,一個叫卡什馬林的人,我後來跟他吵過一架,一個粗暴透頂的傢伙,儘管他很快冷靜下來,而且表現出他自己特有的善意。噢,對了,他有一次因為吃醋把一個法國人抽得險些兒死了。對了,他給我講了下面這個故事。給人一點土耳其風情民俗的概念。想一想——」

「抽他?」斯穆羅夫笑著打岔說,「好啊。這故事我愛聽——」

「險些兒死了。」羅曼·波戈丹諾維奇重複了一遍,然後講起了他的故事。

斯穆羅夫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表示讚許。顯而易見,他這人表面上樸實安靜,骨子裡激情似火。毫無疑問,在怒火中燒時,他能把一個傢伙揍得稀爛,在激情奔放時,他能在風高月淡的夜晚把一個心驚肉跳、芳香醉人的女孩藏在斗篷下挾到一條蒙住槳架等候著的小船上,就像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故事中的什麼人做的那樣。如果萬尼亞是什麼性格裁判,她肯定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把它都詳詳細細記在日記里了,」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得意地給故事畫了個句號,然後喝了一大口茶。

穆欣和赫魯曉夫又分別靠在門框的兩邊凝結住了;萬尼亞和葉甫蓋妮亞不約而同地把衣裙向膝蓋往平抹了一把;瑪麗雅娜無緣無故地盯著斯穆羅夫,他側面向她坐在那裡,為了保持男人習慣性動作的程式,在她不友好的目光逼視下,總把下巴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我喜歡他。是的,我毫不含糊地喜歡他;我覺得,瑪麗雅娜,這位有文化素養的女醫生把他盯得越緊,一位具有鋼鐵神經、由於在草原溝壑和炸毀的火車站度過許多不眠之夜而面色蒼白的年輕的拚命三郎的形象,就變得越清晰,越諧調。好像萬事如意。

斯穆羅夫給維肯季·勒沃維奇·魏因施托克當店員(取代那無用的老頭兒),可魏因施托克對斯穆羅夫的了解比誰都少。魏因施托克的天性中有一股迷人的莽撞特點。這大概就是他僱用一個他並不熟悉的人的原因。他的疑心需要固定的滋養。就像有一些正常體面的人會出人意料地有收集蜻蜓或版畫的癖好,同樣,身為廢品舊貨商的孫子和古董商的兒子,作風穩重、頭腦清醒、一輩子做著圖書生意的魏因施托克,他已經為自己開闢了一片單另的小天地。在那裡,在若明若暗的邊緣世界,神秘事件屢屢出現。

印度在他心裡勾起一種神秘的敬意:有些人一提孟買,不可避免地想像到的,不是一位熱得面紅耳赤的英國公務員,而是一位苦行僧,他正是這麼一個人。他相信災星與禍祟,相信魔數和魔王,相信毒眼,相信象徵和符號的隱秘神力,相信光肚子的青銅神像。晚上,他常常像一名發獃的鋼琴師一樣,把手按在一張小而輕的三腳桌上。小桌開始輕輕地嘎吱作響,發出蟋蟀般的唧唧聲,然後,鉚足了勁兒,一邊抬起來,接著一條腿笨拙地使勁兒敲擊地板。魏因施托克就會背誦字母表。小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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