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註

1-4行: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等等

開卷這幾行詩里那個形象顯然是指一隻鳥,因飛速撞在一扇玻璃窗上而喪命,那塊玻璃映出的天空,色彩微暗,雲層微低,呈現出一片連接外界空間的假象。我們想像得到童年時代的約翰·謝德,一個外形並不引人注目而發育得倒還完善的男孩兒,一邊用遲遲疑疑的手指從草皮上拾起那個蛋形實體,注視著那灰棕色翅翼上面增添光彩的蠟紅紋路,注視著那尖端黃澄澄猶如新漆一般光亮的優美尾梢羽毛,一邊破題兒第一遭體驗到令人震驚的末日結局。我在謝德生前最後一年裡,有幸住在紐衛鎮田園般的山區(參見前言),是他的一位鄰居;我經常見到那類怪鳥在他的住宅角落裡幾株松柏周圍極其歡樂地啄食青灰的乾果仁兒(參見第181——182行)。

我對花園裡的鳥類知識只局限於北歐那些品種,不過一位我感興趣的紐衛鎮年輕花匠(參見第998行注釋)幫助我學會識別了不少種模樣兒很像熱帶鳥那樣的陌生小玩意兒的形態和它們怪聲怪氣的鳴叫聲;當然啦,每棵樹的頂端都向我書桌上部鳥類學著作標出虛線延伸過去,使我會激動地從草坪直奔書桌去查找各種鳥兒的學名。我發現多麼難以把「知更鳥」這個稱號適用於這個郊區那種冒名頂替的粗野飛禽呵!那種鳥兒一身不乾不淨的暗紅色羽毛,吃盡被動可憐的長蠕蟲時現出那種津津有味的胃口真叫人作嘔不已。

順便提一下,令人好奇地注意到的一件事是,一種在贊巴拉語中稱作賽姆佩爾(「絲尾鳥」)、戴羽冠的鳥兒,在外形和色度方面,都跟連雀相似,是(生於一九一五年的)贊巴拉國王、敬愛的查爾斯的盾徽紋飾上三種動物之一的原型(另兩種分別是本色的馴鹿和毛髮金燦燦的蔚藍色男性人魚),至於那位國王遭到的壯麗厄運,我跟我這位朋友不斷地探討過。

這首詩是在本年度半中腰,也就是七月一日午夜沒過幾分鐘的時候開始寫的,我當時正在跟一個念我們暑期班課程的伊朗青年下棋吶;我敢肯定我們這位詩人想必會理解他的詩作評註者試圖把某件性命攸關的事,也就是那個將會弒君的格拉杜斯從贊巴拉的出發,跟詩人的創作過程,在時間上同步相一致起來。格拉杜斯其實是在七月五日才搭乘那架哥本哈根飛機離開昂哈瓦的。

12行:晶瑩明澈的大地

這也許是指我那親愛的國家贊巴拉。在那給塗抹掉一半的支離破碎的草稿上,這行詩下面還隱約可見下列兩句,我不敢保證辨認得十分正確:

呵,我不應該忘記說一說

我朋友給我講的某位國王

唉,要不是家中那位反卡爾派人士控制了他給她看的每一行詩句,詩人想必還會有更多的話要說咧!我曾經多次用開玩笑的口吻指責他:「你實在應該答應利用全部那些妙不可言的素材,你這個白髮蒼蒼調皮搗蛋的詩人,你啊!」接著我們倆便會像兩個小男孩兒那樣格格發笑。但是,在傍晚鼓舞人心的散步之後,我們倆便不得不分手,無情的黑夜便吊起它的弔橋,隔開了詩人那座堅不可摧的堡壘和我那座寒舍。

關於那位國王的統治時期(1936——58),至少會有些慧眼的歷史學家記得那是一段文文雅雅的和平時期。由於一種明智的聯盟流動制度,戰神在那一時期從未玷污過它的美好記錄。在貪污腐敗、背叛和極端主義尚未滲入之前,國內的人民廣場(議會)同王家議院共事得十分和諧。事實上,和諧是那段時期的通行口令哩。文雅藝術和純科學繁榮昌盛。技術科學、應用物理和工業化學等等也十分興旺。一座小型深藍色玻璃外表的摩天大樓在昂哈瓦拔地穩健而起。氣候似乎也有了改善。納稅成了一樁美事。(依據有朝一日終會聞名天下的金波特法),窮人富了點,富人窮了點。保健醫療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每年秋季,正當花椒樹懸掛著累累珊瑚色果實,水潭裡丁當響著玻璃小鴨碰撞時,那位口才流利而友好的君主便會出訪全國各地,常在一群學童當中,由於「仰脖服用」一口百日咳預防葯而中斷談話。跳傘活動成為一種普遍運動。一句話,人人都心滿意足——連那些接受揚揚得意的(贊巴拉巨大的鄰國)蘇斯德的資助而不斷心滿意足地製造禍害的政治挑撥離間者也一樣。不過,還是讓咱們別再談論這個討人厭的話題啦。

再回談那位國王:就拿個人文化修養這方面來舉例吧,當國王的有多少經常從事某項專業研究呢?他們當中的貝殼學家屈指可數。贊巴拉這位末代國王,部分受到他舅父康瑪爾——一位偉大的莎士比亞著作翻譯家(參見第39——40行和第962行注釋)——的影響,儘管有偏頭痛毛病,還是醉心於文學研究。他在王位崩潰之前不久,也就是四十歲那當兒,達到了那麼高的學術水平,以至於敢於同意年高德劭的舅父臨終前嗓音沙啞的要求:「卡爾小子,教書去吧!」當然,作為君主,竟身穿學袍出現在大學講台上,向那些臉蛋兒紅噴噴的青年講解《為芬尼根守靈》 是安格斯·麥克迪米爾德 那種「不連貫處理」和騷塞 那種古怪而難懂的行話隱語(諸如「親愛的斯圖姆帕魯姆佩爾」之類囈語)的怪異延伸,或者討論郝丁斯基一七九八年收集的有關一部十二世紀無名氏傑作Kongs-skugg-sio)(《皇家之鏡》的贊巴拉語異文,那想必是不大得體的。因此,他每次講課都使用假名,戴上假髮和假連鬢鬍子,濃重化妝一番。凡是蓄著鬍子、長著藍眼珠和紅潤面頰的贊巴拉人看上去都一個模樣,而我已有一年光景沒刮鬍子,樣兒倒很像我那位化了妝的國王咧(參見第894行注釋)。

在那些教學期間,查爾斯·扎威爾就像任何一位學者都會那樣,必定睡在租住的科里奧蘭納斯 巷的Pied-à-tene :一間備有集體供暖設備、令人心情愉快的工作室,配有毗連的浴室和小廚房。您會懷著戀舊心情想起那裡的灰地毯和珠灰色牆壁(一面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使蓬蓽生輝的畢加索作品《燭台,水壺和搪瓷鍋》 ),一書架小牛皮裝訂的書籍和一張從未碰過似的長沙發,上面鋪著一塊仿熊貓軟毛皮。這種無憂無慮的簡樸生活顯得跟王宮和那個可憎的議事廳連帶它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和驚恐不安的議員相距多麼遙遠呵!

17行:And then the gradual(漸漸);29行:gray(灰色)

純屬一種巧合(也許是出於謝德詩歌藝術中固有的對位法),我們這位詩人在這裡似乎用(gradual和gray)這兩個單詞點出一個人的姓氏,並且會在三個星期後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見到那人,不過他在當時(七月二日)想必不可能知曉那個傢伙的存在。賈考伯·格拉杜斯管自己分別叫做傑克·戴格萊、雅克·德·格雷或詹姆斯·德·格雷,而且又分別以拉沃斯、拉溫斯通和達古斯出現在警方記錄上。由於對蘇維埃時代的紅色俄羅斯懷有一種病態的感情,他堅持認為自己的格拉杜斯這個姓氏該從俄文「葡萄」(Vinograd)這個單詞中找出它的真正根源,因為給這個單詞再加上一個拉丁詞尾就變成了Vinogradus(威諾格拉杜斯)。他爹馬丁·格拉杜斯曾是里加 的一位新教牧師,但是除去他和另一位舅舅(羅曼·契洛瓦爾尼考夫,一位警官兼社會革命黨黨員),這個家族好像一直在做酒類生意。馬丁·格拉杜斯一九二〇年去世,他的遺孀移居到斯特拉斯堡,沒過多久也死了。另一位格拉杜斯,一位阿爾薩斯地區的商人,說來也怪,跟我們這位殺人犯毫無親戚關係,不過多年來一直跟他的親屬在商業交往上是親密夥伴,便過繼了這個孤兒,把他和自己的孩子一齊拉扯大。年輕的格拉杜斯似乎有一陣子在蘇黎世學習藥物學,另一陣子作為一名巡迴品酒師在各處霧蒙蒙的葡萄園裡轉悠。我們發現他後來還從事過小規模的顛覆活動——印刷發牢騷的小冊子啦,充當隱匿的工團主義團體的通訊員啦,組織幾家玻璃工廠工人罷工啦,諸如此類的事。40年代左右,他作為一名白蘭地推銷員來到贊巴拉,跟一位酒店老闆的姑娘結了婚。他跟那個激進黨的聯繫始自該黨初次蠢蠢欲動的時候;那場革命一爆發,他那種樸實的組織能力便得到了幾個不同部門的賞識。他因此懷著一個卑鄙目的,兜兒里揣著一把子彈上了膛的手槍,啟程前往西歐;這事發生在一位無辜的詩人正在一個無辜的國家開始寫《微暗的火》第二章那一天。我們在腦子裡隨時都應該想著自己在伴隨著格拉杜斯一路同行;他從遠方黯淡的贊巴拉前往翠綠的阿巴拉契亞地區,一路上穿越那首詩的整個兒長度,沿著詩的韻律道路前進,駛過一個韻腳,在詩行和詩行之間意義連貫處的角落附近放慢速度,同詩句的停頓共喘息,從一行到另一行、一個段落到另一個段落,一直晃蕩到每頁下端,在兩個單詞之間(參見第596行注釋)躲藏起來,又在新的一章地平線上冒出來,以抑揚格步法越來越近地向前堅定不移地進發,穿過條條馬路,拎著旅行袋登上五音步自動樓梯朝上移動,跨步走下來,再登上一連串想法的列車,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