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年零三個月之前,滿腔憤恨的基爾曼小姐到一所教堂里去了。她傾聽愛德華·惠特克牧師講道,唱詩班的孩子們詠唱著,她見到了聖光照耀;當她坐在教堂內的時候,無論由於音樂或歌聲(她在晚間獨處時,常玩小提琴來排遣,不過琴聲吱吱嘎嘎,非常刺耳;她沒有樂感,聽覺不靈嘛;)她內心燃燒著的怒火熄隱了,她感動得熱淚盈眶;於是她到肯辛頓區惠特克先生家裡去拜訪。他說:這是上帝的援助,主給你指引道路了。所以現在,每當她怒火或妒火中燒時,當她憎恨達洛衛太太時,當她憤世嫉俗時,她總是想起上帝。她也想到惠特克先生,從而鎮靜克服了憤怒。她只覺得周身一股暖流,美滋滋的,嘴唇咧開;她就這樣穿著雨衣,站在樓梯平台上,顯得挺威嚴;並懷著刻毒的心理,穩重而平靜地瞅著達洛衛夫人走出來,後面跟著她女兒。

伊麗莎白說,她忘記戴手套了。其實是借口,因為基爾曼小姐同她母親是冤家。她看見她們在一起便受不了。她跑到樓上去找手套了。

然而,基爾曼小姐並不恨達洛衛夫人。此刻,她那雙醋栗色眼睛凝視著克拉麗莎,端詳著那張嬌小的粉紅色臉蛋兒、那纖細的體態、那一派容光煥發的時髦模樣,基爾曼小姐只覺得:好一個傻瓜!白痴!你既沒吃過苦,也沒享過樂,你只是白活了!於是她內心異常強烈地感到,要壓服那女人,要撕下她的假面具。如果基爾曼小姐能打倒她,心裡便舒服了。可不要打擊她的身體,而是要壓倒她的靈魂與偽裝,叫她感到自己勝過她。基爾曼小姐多麼想逼得她哭,毀滅她,羞辱她,迫使她跪下來,哭道:你是對的!不過,這並非基爾曼小姐的意圖,而是上帝的意志。那將是宗教的勝利。她就懷著這種心情,瞪著眼珠,怒目而視。

克拉麗莎真給嚇壞了。這樣一個基督徒——這個女人!這女人搶去了她的女兒!她居然能受到神靈的感應!她粗笨、難看、平庸,既不仁愛,又不風雅,卻洞悉生活的意義!

「你帶伊麗莎白到艾與恩商店 去嗎?」達洛衛夫人問道。

基爾曼小姐說是的。兩人對峙著。基爾曼小姐不想跟這位太太和顏悅色。她一直是自立的。她對現代史精通之極。儘管她收入菲薄,卻為了自己信仰的宗教事業積了一大筆錢;而這個女人卻什麼也不幹,沒有任何信仰,把女兒教養得……這當兒伊麗莎白回來了,跑得氣喘吁吁,那漂亮的姑娘。

這麼著她倆要去艾與恩商店了。真怪,當基爾曼小姐站在那兒的時候(她確實挺直地站著,好像洪荒時代的龐然怪物,沉默而有威力,為了打一場原始戰爭而全身武裝),漸漸地,慢慢地,她的自我觀念、她的憎恨(那是針對某些觀念而不是對人的)淡下來了,分崩離析了,她的惡意消失了,她的氣勢癟掉了,逐漸地變成普普通通的基爾曼小姐,穿著破舊的雨衣;上帝明鑒,克拉麗莎是願意幫助她的呀。

隨著這怪物的氣焰收斂起來,克拉麗莎笑了。她笑著說:再見。

接著一下子衝動,覺得鑽心地痛苦,因為這女人把她女兒搶走了,於是克拉麗莎靠著樓梯桿兒,喊道:「別忘了宴會呀!別忘了今晚有宴會!」

但是,伊麗莎白已打開前門;外面有一輛運貨車駛過;她並不答應。

克拉麗莎思量著:嗬,愛與宗教!一面走回客廳,渾身震顫。多麼可惡,這兩樣東西,多可惡啊!此刻,基爾曼小姐不在眼前了,所以,克拉麗莎並不覺得被她這個人壓倒,而是被她所代表的觀念震懾了。克拉麗莎自忖:像她之類的人,都是世界上最殘暴的東西,笨拙而又火辣辣,專橫,虛偽,竊聽,嫉妒,不擇手段,殘酷之至——穿著雨衣,站在平台上:愛與宗教的化身。自己可從來不像她那樣,要去改變任何人的信仰,不是嗎?!自己不是希望每個人都保持本色嗎?!當下,克拉麗莎向窗外望去,只見對面那位老太太在攀上樓去。讓她上樓吧,然後讓她停住,然後(像克拉麗莎時常窺見的那樣)讓她走進卧室,拉開窗帘,接著重新消隱。不知怎的,這些動作會引起人們的尊敬——那個老婦人,悠然地望著窗外,絲毫不覺得有人在注視她。這形象含有莊嚴的意味——而愛和宗教將破壞它,以及它象徵的一切,如幽靜的性靈。那個討厭的基爾曼將破壞它。相反,老婦人的形象卻使自己感動得要哭了。

愛情也有破壞性。它會毀掉所有美好的事物、所有真實的事物。就拿彼得·沃爾什來說吧。這樣一個可愛而聰敏的男子,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譬如你要知道教皇如何,或艾迪遜 如何,或只是瞎扯一通,諸如某人怎樣,某事意味著什麼,等等,只要去問彼得,他比誰都清楚哩。正是彼得幫了她的忙,還借給她書看。可是瞧他愛上的那些女人吧——那麼庸俗,婆婆媽媽,平淡無奇。想一想彼得談戀愛的情景吧——過了這麼多年,他還來看我,可他談了些什麼喲!老是談自己,那種可怕的激情!她尋思著,令人屈辱的激情!她思忖著,想起了基爾曼跟自己的女兒,眼下正在走向艾與恩商店呢。

大本鐘敲響了——半小時過去了。

多麼出奇,多奇怪,呃,多麼動人——看到那老太太(她是不知多少年的老鄰居了)從窗口走開,彷彿她依附著那鐘聲,那條紐帶。雖然鐘聲十分洪亮,卻同這纖弱的老婦人有關。它的觸角伸入平凡的事物中,伸進去,伸到底,使這一剎那顯得莊嚴。克拉麗莎想像著:鐘聲使那老婦人不得不走動——上哪兒呢?克拉麗莎盯著她,看見她轉過身子,不見了,只依稀窺到,她戴的白帽子在卧室裡邊隱現著。她還在那裡,在房間的另一頭走動。克拉麗莎兀自尋思:這就是奇蹟嘛,這就是神秘(她指的是那老太太),還要什麼信仰、祈禱和雨衣呵?!這會兒,她看得見老婦人從衣櫃邊走向梳妝台。她還能看到那老太太,息息相通唄。而基爾曼卻會說,她已參透了最神秘的真理,或者,彼得可能說,他已體驗了最奧秘的道理;不過,克拉麗莎卻認為,這兩個人連神秘的影子都沒沾上邊呢。真正的神秘不過如此:這裡是自己的房間,那裡是老太太的卧室,無形地相通。難道宗教,或愛情,能解決這奧秘嗎?

愛情嘛……當下,另一座鐘敲響了,它總是比大本鐘慢兩分;音波傳來,宛如披著衣服,曳步而來,衣兜里裝滿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古腦兒倒在地上,好像這鐘聲認為,儘管威風凜凜的大本鐘完全可以制訂法律,那麼嚴肅,那麼公正,不過它得記住,人間還有形形色色的小東西吶——馬香太太嘍、埃利·亨德森嘍、放冰塊的杯子嘍——五花八門的小東西,跟隨著莊嚴的大本鐘聲;那口大鐘猶如一根金條,躺在海面上,那些小東西好比浪花,迸濺著,跳躍著,蜂擁而來。唔,馬香太太、埃利·亨德森、放冰塊的杯子。她得立刻打電話了。

那隻慢兩分的鐘跟隨著大本鐘,敲響著,聲波傳過來,彷彿曳著步子,衣兜里裝滿了小東西。然而鐘聲被市聲攪亂了,打破了:戶外一片車馬聲,包括橫衝直撞的運貨車,還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瘦骨嶙峋的男人、招搖過市的女人,推推搡搡,急匆匆向前直奔;辦公樓和醫院的圓頂與尖頂聳入雲霄;這一切攪亂了鐘聲,攜帶著各式各樣小東西的鐘聲,似乎奄奄一息了,彷彿筋疲力盡的波浪,只剩下一星浪花,濺在基爾曼小姐身上,她在街頭佇立片刻,喃喃自語:「問題在於肉體。」

她要控制的正是肉體。克拉麗莎·達洛衛侮辱了她。那是意料之中的。然而,她自己並沒有勝利,她並未控制肉慾。克拉麗莎·達洛衛嘲笑她寒磣、笨拙,從而刺激她要漂亮些、伶俐些,因為跟克拉麗莎在一起,她自慚形穢。而且,她的口齒也不及克拉麗莎。不過,為什麼要像那女人呢?為什麼?她打心眼裡瞧不起達洛衛太太——她不正經,她不好,她的生活交織著虛榮和欺詐。但是我,多里斯·基爾曼,卻被她壓倒了。事實上,當克拉麗莎·達洛衛嘲笑她的時候,她差點兒放聲大哭。「問題在於肉體,在於肉體;」她喃喃自語(這是她的習慣),一面沿著維多利亞大街彳亍,竭力想剋制騷亂和痛苦的心情。她向上帝禱告。她天生難看,這是無可奈何的;她窮,買不起漂亮衣裳嘛。可是克拉麗莎就為了這些嘲弄她……別想了,在走到郵筒那兒之前,還是把心思集中在其他方面吧。無論如何,她已經抓住伊麗莎白了。

她繼續自言自語:要是能隱居在鄉間,像惠特克先生勸告的那樣,同自己憤世嫉俗的激烈心情鬥爭而克服它,那多好啊;不過,這個社會確實蔑視她,對她嗤之以鼻,拋棄她,首先是這種屈辱——譏刺她那不可愛的體態,人們簡直沒法瞟她一眼。不管她梳什麼髮型,那前額總是像只蛋,光禿禿、白乎乎的。穿什麼衣服都不像樣。買任何東西來打扮都白搭。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當然意味著,從不接近異性。她決不會主動跟任何人接觸。近來有些時候,她似乎感到,除了伊麗莎白,她生活著只是為了吃,為了舒適:美餐啰、茶點啰、晚上用的熱水袋啰。然而,人必須戰鬥,戰勝,堅信上帝。惠特克先生就說過,她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