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我……」賽普蒂默斯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

「儘可能少考慮你自己,」威廉爵士善意地勸他。說實在的,他這樣的身體根本不宜走動。

你們還有什麼事要問我嗎?威廉爵士道。他會作好一切安排(他低聲告訴雷西婭),他會在當天傍晚五點到六點之間通知她的。

「一切都託付給我吧,」他說,接著打發他倆走了。

雷西婭出生以來從未感到如此痛苦,絕對沒有!她祈求醫生幫助,卻遭到了冷漠,敷衍了事!他辜負了他倆的期望!威廉爵士不是個好心人。

當他倆走到街上時,賽普蒂默斯說:光是保養他那輛汽車就得耗費不少錢吧。

她緊緊攫住他的手臂。他倆被人拋棄了。

其實,她對醫生還能有什麼奢望呢?

他已給了病人三刻鐘時間。如果在這門精確的科學中,一個醫生喪失了平穩之感,就不成其為醫生了,何況這門科學涉及的是我們一無所知的領域——神經系統,人的大腦。我們必須有健康的體魄,而健康就意味著平穩。當病人走進你的診所,宣稱他就是耶穌基督(這是個常見的錯覺),還說他要給世人啟示(病人大都這麼說),並且揚言要自殺(他們經常這麼揚言),那醫生就得運用平穩的手段:命令病人卧床休息,獨自靜養,安靜和休息;休息期間不會見朋友,不看書,不通信息;休息六個禮拜,直到病人的體重從進院時的七點六磅增加到十二磅為止。

平穩,神聖的平穩,乃是威廉爵士的女神。他獲得這一概念是在巡視病房之時,在垂釣鮭魚之時,在布雷德肖夫人於哈利街生兒子的時刻。布雷德肖夫人也釣鮭魚,而且,她拍的照片同職業攝影師的不相上下。由於他崇拜平穩,威廉爵士不僅自己功成名就,也使英國日益昌盛;正是像他之類的人在英國隔離瘋子,禁止生育,懲罰絕望情緒,使不穩健的人不能傳播他們的觀點,直到他們也接受他的平穩感——如果病人是男子,就得接受他的觀念,如果是女子,就接受布雷德肖夫人的觀念(這個賢妻良母繡花,編織,每星期有四天在家陪伴兒子);正因為如此,不僅同行尊敬他,下屬害怕他,而且病人的親友對他懷有最深切的感激,因為他堅決主張:那些預言世界末日或上帝顯靈、自命為基督或女基督的男男女女預言家們,統統應該遵照威廉爵士的命令:躺在床上喝牛奶——這是威廉爵士根據三十年來治療這類病例的經驗,以及他那一貫正確的直覺得出的結論。這,便是瘋狂——這種觀念,他那平穩的觀念。

然而,平穩還有個姊妹,不那麼笑容可掬,更令人敬畏;這位女神此刻正要衝下聖殿,打碎偶像,代之以她自己那嚴峻的形象——在炎熱的印度沙丘上,在泥濘的非洲沼澤地里,在倫敦的貧民窟;總之,只要不正常的氣候或魔鬼引誘人們放棄自己的真實信念,她便會在那裡出現。她的大名叫感化,她盡情地蹂躪弱者的意志,熱衷於引人注目,發號施令,強加於人,把自己的容貌刻在民眾臉上而得意揚揚。在海德公園的自由論壇上 ,她站在一個桶上宣講;她身穿白衣,裝出兄弟般仁愛的面貌,在工廠和議會裡走動,帶著一副懺悔的模樣;她提供援助,但渴望權力;她粗暴地懲罰異己分子或心懷不滿的人;她賜福於馴良之輩,他們仰望她,卑躬屈膝,從她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的光明。這位女神(雷西婭·沃倫·史密斯看透了)也存在於威廉爵士心中,儘管她披著似乎合情合理的偽裝,潛伏在冠冕堂皇的名稱之下:愛情、職責、自我犧牲,等等;在大多數場合,她不露真面目。威廉爵士一直多麼辛勤地工作啊——多麼努力地籌措資金,宣傳改革,創立機構啊!但是,感化,這位愛挑剔的女神,更喜歡鮮血,而不愛磚瓦,並且極其微妙地盡情銷蝕人們的意志。譬如布雷德肖夫人吧,十五年前她屈服了,拜倒在感化女神的腳下,這是完全無法解釋的:沒有當眾爭吵,沒有厲聲申斥,只是潛移默化,她的意志漸漸消沉,被水淹沒,轉變為他的意志。她帶著甜蜜的笑容,很快地順從了;在哈利街宅子里準備八九道菜,宴請十至十五位專家,她都應付裕如,禮數周全。不過,那天晚上,她露出一些呆板的樣子,興許是忐忑不安,神經質的抽搐,笨拙的摸索,支吾其辭,困惑不解;這一切證明這位可憐的夫人說了謊——要相信這一點真叫人痛苦。曾幾何時,她為人機靈,輕而易舉地釣到鮭魚,而如今,卻為了滿足她丈夫追求控制與權力的強烈慾望,那種使他眼睛裡閃現圓滑而貪婪的神色的慾望,她抽搐,掙扎,削果皮,剪樹枝,畏畏縮縮,偷偷窺視;她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緣故使那天的晚宴不太愉快,為什麼人們感到頭昏腦漲(很可能由於醫學專業的話題太嚴肅了,或者由於主人身為名醫,過於忙碌而疲乏不堪;布雷德肖夫人說,一位名醫的生命「屬於他的病人而不屬於他自己」);總之,晚宴沉悶乏味;所以,當鐘聲敲響十點,散席之後,客人們呼吸到哈利街上清新的空氣時,真感到如釋重負;不過,這種安慰卻不是那位名醫的病人能享受的。

在那牆上掛著圖畫、陳設著貴重傢具的灰色診所里,病人們在毛玻璃反射的日光下,了解自己所犯錯誤的嚴重性;他們蜷縮在扶手椅里,瞧著他為了他們的利益,揮舞手臂,做完一套奇怪的動作。他突然伸出胳膊,又猛地抽回來,從而證實(如果病人頑固不化)威廉爵士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行動,而病人則不能。就在那診所內,有些軟弱的病人經受不住,放聲啼哭,低頭屈服;另一些人,天知道他們受了什麼過於瘋狂的刺激,竟然當面辱罵威廉爵士是個可惡的騙子,甚至更為狂妄地懷疑生命本身。人為什麼要活著?他們問。威廉爵士答道:因為活著就好。對於布雷德肖夫人來說,活著當然是美好的;她那幅戴著鴕鳥毛裝飾的畫像就掛在壁爐之上的牆上,而他的收入呢,一年差不離有一萬二千英鎊吶。可是對於我們這種人呢,病人責問道,生活並沒有給予這些恩惠。威廉爵士含蓄地表示贊同。他們缺乏平穩的觀念。也許,歸根結底,人世間並沒有上帝吧?病人又問。他聳了聳肩膀。總而言之,活著還是死去,難道不是我們自己的事嗎?在這一點上,你們錯了。威廉爵士有一位朋友住在薩里 ,有人在那裡教授一種十分艱難的藝術(威廉爵士坦率地承認)——平穩的觀念。此外,還有家庭溫暖,榮譽,勇敢,以及光輝的事業。威廉爵士對這一切都堅決擁護。萬一這些終於失敗,還有警察和社會力量支援他。他們將在薩里注意壓制那些不利於社會的魯莽舉動,威廉爵士沉靜地說。這些舉動主要是由於出身低微而滋生的。到那時,那位女神便會從她潛伏之處悄悄地踅出,登上寶座;她的慾望是鎮壓反抗,把自己的形象永不磨滅地樹立在他人的聖殿內。於是,那些赤身裸體、筋疲力盡、舉目無親、無力自衛的人們便受到威廉爵士的意志的衝擊。他猛撲,他吞噬,他把人們禁閉。正是這種決心和人道的結晶,促使他的犧牲品的親屬對他感到如此親切哩。

然而,在哈利街上彳亍的雷西婭·沃倫·史密斯卻說,她不喜歡那個傢伙。

哈利街上鐘聲齊鳴,把六月里這一天又剁又切,分割又分割,彷彿在勸人馴服,維護權威,並齊聲宣告平穩觀念無比優越,直到繁雜的鐘聲愈來愈減少,最後只剩牛津街上一家商店上面的商業鍾,親切而友好地敲響一點半,似乎那商店(里格比—朗茲公司)為了能給大家免費報時而感到榮幸。

抬頭望一下,看來那招牌上的每一個字母代表某一個鐘點;人們不由得感謝里格比—朗茲給公眾報時——格林威治標準時間;這種感激的心情自然會促使他們以後去買那家商店的鞋襪。當惠特布雷德在櫥窗前閒蕩時,轉著那些念頭。他就是這樣轉念頭的。這是他的習慣。不過,他想得並不深。他總是浮光掠影,一忽兒念陳腐的古文,一忽兒又搞當代語言,還輪流地嚮往巴黎、羅馬與君士坦丁堡 的生活;以前還喜歡騎馬,射擊,打網球呢。有人謔弄地聲稱:如今他在白金漢宮當警衛,穿著絲綢長襪和短褲,看守著不知什麼東西。不過話得說回來,此人異常幹練。他在倫敦上流社會混了五十五年,結識過幾位首相吶。據說,他的感情卻很深摯。如果說他從未投入當代任何偉大的運動,也沒有出任顯要的官職,至少他參與了一些不那麼重大的改革,諸如改善公共房屋嘍,保護諾福克郡的貓頭鷹嘍,保障女傭們的福利嘍,等等。此外,他曾屢次寫信給《泰晤士報》,要求人們捐助基金,呼籲公眾維護公益,清除垃圾,減少烏煙,禁止公園內的穢行;這些信末的署名令人肅然起敬。

當下,一點半的鐘聲漸次消逝,他在櫥窗前逗留一會,挑剔而莊重地審視那些短襪與鞋子,看上去儀錶堂堂,衣冠楚楚,一副殷實而無瑕可擊的模樣,好像他居高臨下地俯視人間;同時又意識到,這種人財兩旺、滿面紅光的氣派必須有適當的舉止,因而,即使在不太需要的場合,他也拘泥於小節,彬彬有禮,一派古風,平添了一份雅緻;這種風度是值得摹仿並且記住的;例如,每當他跟布魯頓夫人(他和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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