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陽已經偏離中天。它的光線不再是直射,而是斜斜地照射下來。這會兒它照在一朵雲彩的邊緣,把它輝映得光亮閃爍,彷彿成了一座無人可以落腳的熊熊燃燒的火島。隨後,太陽的光線照在另一朵雲彩上面,接著又是一朵,又是一朵,於是下面的海浪彷彿被一簇簇從晃悠的藍空中飄忽不定地飛射下來的火紅的羽箭給射中了。

樹梢頂端的葉子在陽光的炙烤下微微捲曲。它們被飄忽不定的微風吹拂著,發出干硬的沙沙聲。鳥兒一動不動地棲在樹枝上,只是它們時不時把小腦袋敏捷地左右轉動一下。現在它們全都停止了鳴唱,彷彿已經厭倦了喧鬧,彷彿這豐饒的中午已經使它們感到饜足了。一隻蜻蜓在一根蘆葦上面一動不動地停了一會兒,然後它那藍色細線似的身軀繼續向空中飛射而去。從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嗡嗡聲,就像一些纖細的翅膀在遙遠的天際上下起舞,弄出斷斷續續的震顫。河水現在把蘆葦扶得紋絲不動,儼如有玻璃環繞著它們凝固了;隨後那玻璃搖晃起來,蘆葦也隨之被漂蕩得東倒西歪。垂著腦袋沉思默想的牛馬佇立在田野上,之後又笨拙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房屋旁邊的那個水桶上的龍頭已經停止了滴水,好像桶里的水已經滿了,但隨即那個龍頭又接二連三地連續滴了三滴。

窗戶上變幻不定地映出一些火紅的光斑,一根樹枝的彎結,之後是一片純凈透明的空白。窗帘鮮紅地垂掛在窗戶兩側,房間里箭矢似的光線投射在桌椅上面,照出它們那噴過油漆、打磨光滑的表面上的斑痕點點。碧綠水壺的腰肚鼓得大大的,在它的側壁上映現出那被拉得長長的白色窗帘的影子。光線驅走陰影,慷慨地分頭照亮房間里的各個角落和牆壁上的所有雕飾;不過,它仍然把陰影擠壓成零亂不堪的一堆堆。

海潮滾涌漲起,浪峰波盪起伏,隨後又崩碎四濺。石頭和砂礫紛紛迸濺而起。浪潮掠過岩石,激起高高的浪花,把片刻之前還是乾燥的岩洞四壁全部濺濕,並且在海岸上留下一片片積水;當浪潮退去之後,就會有一些擱淺的魚兒在那裡扑打它們的尾巴。

「我已經把我的名字簽了二十次了,」路易斯說,「我,接著還是我,還是我。我的名字就擺在那裡,清楚,明確,毫不含糊。我自己也是輪廓清晰、毫不含糊的。不過在我身上集聚著大量繼承來的人生經驗。我已經活了數千年。我就像一條蛆蟲,蛀進了一棵極其年深日久的橡樹的樹榦。但是,現在我很堅實;現在,在這個明媚的上午,我的精神狀態非常集中。

「太陽在清澈的天空中閃耀。但是到了十二點鐘,我所關心的,既不是落雨也不是天晴。這是約翰遜小姐托著一個鐵絲筐把我的信件給我送來的時間。在這些雪白的紙張上我簽下我的名字。樹葉在沙沙細語,水沿著水槽嘩嘩流下,濃蔭深處點綴著大麗花和百日草;我,一會兒是位公爵,一會兒是柏拉圖、蘇格拉底的同伴;是漂泊四方的皮膚黝黑或皮膚焦黃的人的跋涉之旅;是那永恆的行列,婦女們提著公文包走過斯特蘭德大街 ,就像她們曾經頂著大水罐走向尼羅河;我那包含著很多方面生活的捲曲和疊緊的所有篇頁,現在全都凝聚在我的名字當中;有時清晰、有時含糊地銘刻在紙頁上。現在,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現在,無論是挺立在陽光下或風雨中,我都必須像一把斧子,重重地砍下去,用我絕對的力量砍向一棵橡樹。因為如果我左顧右盼,誤入歧途,我就會飄落如雪,消融磨滅。

「我有點愛上了打字機和電話。通過信件、電報和打到巴黎、柏林、紐約去的電話上簡約而有禮的命令,我已經把我許多方面的生命融合成了一體;憑著我的勤快和堅毅,我已經在那張地圖上畫出了一條條路線,從而把世界上各個不同的地方聯繫到了一起。我喜歡在十點鐘準時走進我的辦公室;我喜歡這幽暗的桃花心木閃閃爍爍的紫色光澤;我喜歡這桌子和它鮮明的輪廓;還有這拉起來溜滑的抽屜。我喜歡那伸著話筒口、承受我低語的電話機,還有掛在牆上的日曆;以及約會備忘錄。跟普朗蒂斯先生約在四點鐘;跟埃雷斯先生約在准四點半。

「我喜歡被請到伯查德先生的私人辦公室,去彙報我們和中國的商業往來。我希望能繼承一把扶手椅和一張土耳其地毯。我勤奮地工作;我克服擺在我面前的種種疑難,把商業遠遠擴展到世界上沒有秩序的每一個地方。只要我堅持不懈,在無序的世界建立起秩序,那麼有朝一日,我就會發現我擁有了查塔姆曾經擁有的地位,擁有了皮特、柏克以及羅伯特·皮爾 擁有過的地位。那樣,我就可以祛除一些污點,抹去一些舊恥:那個從聖誕樹上摘下一面小旗給我的婦女;我的口音;挨揍和種種別的受難;那幫吹牛皮的小夥子;我的在布里斯班銀行里幹事的父親。

「我曾經在一家餐館裡讀我所喜歡的詩人的作品;而且,我一邊攪著咖啡,一邊傾聽那些小職員在小桌上打賭,觀望女人們在櫃檯前猶疑徘徊。我以為,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應當是不相干的,比方說隨手扔在地板上的一張發黃的紙頭。我以為,他們的奔波總得有個目標;他們理應在一個威嚴主人的指揮下,每周賺到他們的兩鎊十先令工錢;到了夜晚應當有一隻手來照拂我們一下,有一件長袍來裹住我們的身子。一旦我癒合了這些裂痕,一旦我理解了這些畸形的怪物,以致他們既不需要諒解也不需要辯護——這些只會浪費我們的精力,我就會把他們在這種艱難時刻摔倒在地、而且在到處都是亂石的海灘上折斷筋骨之時所喪失的東西,全部歸還給這條大街、這家餐館。我要搜集幾個字眼,用鐵鎚鍛造出一枚圓環,把我們圍繞起來。

「但是,現在我卻擠不出一點多餘的時間。這兒,沒有喘息的時間,也沒有顫動的樹葉蔭庇下的陰涼,或是一處涼亭,好讓你來躲避一下陽光,或者在涼爽的夜晚跟一位情人來坐上一坐。世事的重負壓在我們的肩上;世事的幻影隨處可見;只要我們眨巴一下眼睛,或是向旁邊瞥一眼,或是轉過身去琢磨一下柏拉圖說過的名言,或是回憶一下拿破崙和他的征服生涯,我們就會使世界遭受某種誤入歧途的損害。這就是生活;跟普朗蒂斯先生約在四點鐘;跟埃雷斯先生約在四點半。我喜歡聽電梯輕輕滑動的聲音,喜歡聽它砰的一聲停在我所住的那個樓層,然後是一個男人威嚴地穿過走廊的滯重腳步。就這樣,憑著我們共同的努力,我們把一艘艘船隻送往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盥洗室和健身房一應俱全。世事的重負壓在我們的肩上。這就是生活。如果我堅持不懈,我一定可以繼承一把椅子和一張地毯;繼承薩里郡 的一處地產,那裡有別的商人將會不勝艷羨的玻璃房,和罕見的針葉樹、甜瓜或者花木。

「然而我仍然保留著我的小閣樓。在那兒我經常翻閱平裝的小開本書;在那兒我常常望著雨點閃閃地落在房瓦上,直到最後使那些房瓦像警察的雨衣一樣閃光發亮;在那兒我可以看到窮人們的房子的破舊窗戶;可以看到精瘦的貓,或某個準備上街頭去拉客、正對著一面有裂紋的鏡子擠眉弄眼修飾面容的妓女。羅達有時也會到那兒去,因為我們是戀人。

「珀西瓦爾已經死了(他死在埃及;他死在希臘;所有的死歸根到底是一種死)。蘇珊已經有了孩子;奈維爾迅速地爬上了顯赫的高位。生命在流逝。雲朵在我們的房屋上方持續不斷地發生變幻。我乾乾這個,乾乾那個,然後又是乾乾這個,再乾乾那個。隨著我們有時聚會、有時分別,我們都漸漸有了互不相同的氣度,養成了互不相同的做事習慣。然而,倘若我不把這些印跡牢牢地留住,並且把潛伏在我身上的那許多不同的人物糅合成一個人,存在於此時此地,而非像漫卷遠方的紛飛雪花一樣轉瞬即逝;而且在穿過辦公室的時候向約翰遜小姐詢問一下有關電影的情況,並且喝上一杯茶,接過一片我最愛吃的餅乾,倘若不是這樣,我準會飄落如雪,消融磨滅。

「不過每當到了六點鐘,我就會向穿制服的看門人碰碰我的帽子以示致意,由於我特別渴望被人家接納,所以我總是表現得特別殷勤多禮;然後,我就把衣服的鈕扣扣得嚴嚴實實,弓著腰,頂著風,掙扎著往前走,我的下巴被風吹得發青,兩隻眼睛直流淚水;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希望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女打字員依偎在我的膝上;我會想起我最喜歡的飯菜是動物的肝和熏豬肉;於是,我就想拐到河邊,到那些狹窄的衚衕里去,那裡有一些常見的小酒店,衚衕的盡頭可以看見那些過往的船影,女人們也常在那種地方開戰。但是我很快就恢複理智,我提醒自己跟普朗蒂斯約定在四點鐘會面,跟埃雷斯約定在四點半。斧子必須砍在木頭上;橡樹必須被劈進樹心。世事的重負壓在我的肩上。這裡有鋼筆和紙張;在放在鐵絲筐里的信件上我要簽上我的名字,我,我,還是我。」

「夏天到了,然後是冬天,」蘇珊說,「季節周而復始。梨子長得飽滿圓熟,從樹上紛紛掉落下來。一片枯葉貼在上面。可是水汽使窗戶變得迷濛起來。我坐在爐火邊,望著壺裡的水在滾沸。透過窗戶上淌下來的一道道的水汽,我可以看見那棵梨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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