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陽升起來了。黃色綠色的縷縷光線灑落在海邊,給飽經風霜的小船的舷板鍍上了金色光輝,而且使海濱刺芹和它那披著鎧甲似的葉片像鋼鐵一樣閃爍著藍光。當海浪呈扇形迅速湧上海灘時,陽光幾乎映透了那些迅捷的薄薄浪花。那個剛才搖頭晃腦並使她所佩戴的各種珠寶——黃玉,藍寶石,以及散射著火花般光影的水晶寶石——全都跳蕩不停的女郎,如今露出了她的眉毛;她張大雙眼,用目光在浪波上開闢出一條筆直的道路。海浪原來那種猶如顫動的魚鱗似的閃耀光影變得暗淡起來;它們麇集在那裡,幽綠的波谷顯得又深又暗,而且很有可能成群的游魚正在那裡來回遊動。每當浪潮迸濺起來又退落下去,它們就在海灘上拋下一層黑乎乎的樹枝兒和樹皮,還有爛草和木棍,彷彿有一隻小船沉沒了,船幫碎裂,而駕船的人卻已游上陸地,跳上崖岸,撇下他的容易損壞的貨物任憑浪潮衝上海灘。

在花園裡,拂曉時分曾在那棵樹上和那片灌木林里時起時落地、紛亂不齊地啾鳴的小鳥兒,這會兒啁啾合鳴成了一片,尖銳而又刺耳;它們時而齊聲合唱,好像意識到自己有一些同伴;時而又獨自鳴啾,彷彿是在朝著淡藍色的天空鳴叫。當那隻黑貓在灌木叢里悄然潛行時,當廚娘把煤渣拋到煤灰堆上驚動了它們時,它們會哄然飛起,慌忙逃開。在它們的鳴叫聲里夾雜著恐懼,包含著害怕受到傷害的不安,和渴望當即就被捕獲的激動。而且,在早晨清潔的空氣中,它們還爭強好勝地鳴叫啁啾,一會兒高高地飛過榆樹梢頭,一會兒又一邊相互追逐,一邊齊聲鳴唱。它們追逐,逃避,時而相互叼啄,時而翻飛著沖向藍天。等到厭倦了追逐與飛翔,它們就歡快地翻飛下來,它們優雅地向下降落,回到地面,安靜地棲落在樹枝上、牆頭上,機靈的眼睛左顧右盼,同時小小的腦袋也不停地扭來轉去,意識警醒,小心提防,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某件東西,尤其是某個目標。

也許那是一枚蝸牛殼,矗立在草叢中儼然一座灰色的大教堂,一座向上聳立的樓房,上面帶著一圈圈燒焦的暗淡痕迹,而且在草叢的映襯下,泛著綠影。或者,那些小鳥兒是看見了那在花壇上投下一片飄忽不定的紫色陰影的鮮花上的光輝;在鮮花叢中,由紫色陰影所形成的一條條灰暗通道在花莖間移來移去。或者,它們自己專註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小小的淺色蘋果樹葉上面;那些樹葉正搖搖擺擺,欲墜又止,倔強地在瓣尖粉紅的蘋果花之間閃耀著光輝。或者,它們看見了那顆懸掛在樹籬上的、老也不掉下來的雨珠,在雨珠裡面,瑟縮著完整的房屋和那些高聳的榆樹的陰影;也或者,它們一直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太陽,小小的眼睛變成了金光閃閃的珠子。

現在,它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望向更深的地方,望向那些花朵下面,透過那些晦暗的通道向下探視積滿敗葉落花的沒有亮光的世界。接著,它們當中有一隻以優美的姿勢往下俯衝,準確地落下來,一口啄穿了那條無助的毛毛蟲的又大又軟的身體;它啄了又啄,爾後就丟下那條毛毛蟲,隨它自己去腐爛。在那些花朵凋謝腐爛的根莖四周,飄浮著陣陣死亡的氣息;在那些霉爛發脹的東西膨脹的表層,滲出點點滴滴的水珠。腐爛果子的皮爛裂了,滲出來的東西稠膩膩地凝滯在上面。黃澄澄的分泌物就像鼻涕蟲似的流溢出來,還時不時地有一條兩頭都長著腦袋的難以名狀的東西緩緩地左右蠕動。眼睛閃著金光的小鳥們衝進綠葉叢中,好奇地察看那些膿液,那些水珠。有時,它們會用它們的尖嘴狠狠地戳進那些黏糊糊的混合物裡面。

此時,正在升起的太陽的光線照到了窗戶上,觸到那鑲著紅邊的窗帷,而且映照出一個個圓圈和一道道條痕。接著,在逐漸變強的光線中,窗帘的白色投映在盤碟上;刀鋒聚斂起它的亮光,愈加耀眼奪目。椅子和碗櫥影影綽綽地躲在後面的暗影里,儘管它們各自是獨立的,看上去卻好似渾淪難解的一大片。鏡子投射在牆壁上的反光顯得愈發白亮了。放在窗台上的那些真花都有虛幻的花影陪伴著。然而那些幻影也是花的一部分,因為每當有一朵花蕾自然地綻放時,鏡子里顏色淺淡的那朵花兒也會同樣地綻放開一朵花蕾。

起風了。浪波擂鼓似的拍擊著海岸,就像有一群纏著頭巾的戰士,一群頭上裹著布巾、手裡握著塗了毒汁的長矛的人,正在高高地揮舞著他們的武器,向著正在吃草的畜群,向著那頭白色的綿羊發起攻擊。

「事情的錯綜複雜變得越來越緊迫了,」伯納德說,「在這兒,在大學裡,生活的忙亂和緊迫達到了極點,單單日常生活的騷亂就一天天變得越來越令人應接不暇。每時每刻都有一些新東西從這個巨大的摸彩袋裡暴露出來。我算個什麼?我問自己。是這個嗎?不,我是那個。特別是在這會兒,當我離開了一所房間,而別人正在聊天,石子路上迴響著我的孤單的腳步聲,同時我看見月亮正在古老的小教堂上空莊嚴地、冷漠地冉冉升起——這時一清二楚的是,我並非單純的一個人,而是複雜的很多個人。伯納德,在大庭廣眾的場合,總是滔滔不絕,有些輕狂;而在私底下獨自一人時,卻又總是沉默寡言,掩掩遮遮。這一點恰好是他們所不了解的,因為毫無疑問他們此刻正在議論我,說我總是迴避他們,說我總是閃爍其詞。他們不了解我必須作出各式各樣的轉換;必須為輪番地扮演伯納德這個角色的那些個互不相同的人的出場與退場遮遮掩掩。我對所處的環境異乎尋常地在乎。在火車車廂里,我若是不先問一問——他是個建築師嗎?她是不是有點不愉快?我就根本沒法在那裡看書。我今天敏感地注意到可憐的西默斯,他臉上長滿了粉刺,萬分痛苦地感到要給比莉·傑克遜留下好印象對他來說是太沒希望了。我為此感到痛苦,就熱情地邀請他一起吃晚飯。這件事,他會認為是我對他有好感,雖然實際並非如此。這是真的。然而,『儘管近乎女人似的多愁善感』(我這是在引用給我寫傳記的人的話),『伯納德卻具有男人所擁有的那種邏輯清晰的冷靜頭腦』。所以,凡是給人留下頭腦單純的印象的人——這大體上講是件好事(因為頭腦單純看起來自是一種美德)——總是那些在激流中保持安穩不動的人。(我即刻就看見了一條魚兒,它的鼻子沖著的方向與河水奔流的方向正好相反。)甘農,萊賽特,彼得,霍金斯,拉朋特,奈維爾——全都是激流中的魚兒。不過你懂得,你,我那總是招之即來的自我(光是召喚而沒有人來,肯定是一種折磨人的體驗;那會使午夜變得空虛,還會昭示出總呆在俱樂部里的老人們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他們已經放棄了召喚那永不再來的本我的希望),你懂得我今晚所說的這些只能勉強地表達出我自己。在內心裡,當我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時,我同樣是完整如一的。我會熱情奔放地表露同情;我也會像鑽在洞里的癩蛤蟆一樣,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漠然以對,無動於衷。你們這些正在議論我的人當中,沒有幾個像我這樣具有既能感受又能思考的雙重能力。萊賽特,你們瞧,他就知道追獵野兔;霍金斯總是在圖書館裡度過一個個相當勤奮刻苦的下午。彼得在流通圖書館裡有一個年輕女友。你們全都忙忙碌碌,全神投入,深陷其中,而且簡直使出了你們全身的力量——只有奈維爾除外,他的頭腦太複雜了,不會被任何單項活動所激動。我也同樣是太複雜了。在我身上總是有一些東西保持著飄忽不定、獨立不羈的狀態。

「現在,有一件可以說明我對環境非常敏感的事情,就是,此刻當我走進我的房間,開亮燈,看見桌子,紙張,和我隨手搭在椅背上的睡衣,我發現我就是那種既有衝勁又喜歡沉思的人,就是那種莽撞而且危險的角色,那種人總是隨隨便便地拋開自己的外套,抓起筆,立即給他熱戀著的姑娘匆匆寫下這樣一封信。

「是的,一切都很順利。我這會兒情緒正佳。我可以一氣呵成地寫出我已經很多次下筆卻沒有寫成的這封信。我剛剛走進我的房間;我扔下帽子和手杖;我匆匆寫下腦子裡出現的第一件事情,連紙張都顧不上攤平。這將是一篇才華橫溢的隨筆,她一定會認為這是毫不停頓,毫不刪改,一氣呵成的。瞧瞧這封信,多麼潦草——這兒有一塊因為粗心大意而弄上去的墨漬。應當不顧一切而只求快速和不拘小節。我要用一種快捷、潦草、細小的字跡來書寫,誇張地把『y』的下面一划拉得很長,把『t』的橫著的一筆像這樣——劃成一個破折號。日期要只簽上十七日,星期二,接著是一個問號。但是與此同時我還必須給她留下這樣的印象,就是儘管他——因為這並不是我自己——寫得如此不假思索,如此潦草隨意,其中卻包含著某些親密和敬重的微妙意味。我必須隱約地提到我們倆在一起時談到過的一些話——重現某些記憶中的情境。但是我必須做到讓她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我是以世界上最隨心所欲的方式隨便提到一件又一件事情的。我要隨便提到我是怎麼救助那個落水的人的(對此我有一個絕妙的詞藻可以描述),提到莫法特太太和她的言論(我有記錄),還要隨便提到一些關於我讀過的某一本書、某一本罕見的書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