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陽正在升起。藍色的海浪、綠色的海浪呈扇面狀快速沖刷著海灘;它繞過海冬青的花穗,在沙灘上留下一片片淺淺的發亮的水坑。海浪退潮時在身後留下一道影影綽綽的邊緣。那些一度顯得朦朧迷離的礁岩,已經逐漸顯示出輪廓,露出一條條紅色的裂縫。

一道道格外清新的陰影橫在草地上,在花心草尖上跳舞的露珠把花園變成一幅尚未徹底完成的、僅有一些亮斑拼成的鑲嵌圖案。那些胸脯上點綴著鮮黃及玫瑰紅斑點的鳥雀,時而喧鬧地鳴唱一兩支曲子,就像一些滑冰的人手挽著手相互嬉鬧,時而又轟然散去,留下一片闃寂。

太陽灑在房屋上的光斑越來越闊大。光線觸到窗戶角落裡的不知什麼綠色的東西,把它照成一塊大個的綠寶石,一泓猶如無核水果一樣的純綠。陽光把椅子和桌子的邊角輪廓照得格外分明,並且在白色桌布上編織出金色的線條。隨著光線的增強,一朵朵蓓蕾在四周綻開,變成怒放的鮮花,帶著綠色的脈紋,不停地顫悠,彷彿綻開時的努力導致它們一直在震顫,而且彷彿在它們纖嫩的鈴舌撞擊它們白色的鈴壁時,發出了聽不甚清的鐘鈴叮咚聲。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朦朧而沒有定形,就像碟盤上的瓷在流動,而做成刀子的鋼是液體一樣。與此同時那些碎裂的海浪澎湃激蕩,發出沉悶的轟鳴,就像倒塌的圓木,砰地落在海岸上。

「現在,」伯納德說,「時間到了。重要的一天到了。出租馬車停在門口。我的巨大的箱子壓得喬治的羅圈腿外撇得更加厲害了。令人厭煩的儀式結束了,那些囑咐,和在前庭里的告別。現在應是強忍著淚水和母親告別的儀式,是跟我的父親握手告別的儀式;現在我必須不停地揮手,不停地揮手,直到我們轉過那個房角。現在那些儀式結束了。謝天謝地,所有的儀式都結束了。我成了獨自一個人;我平生第一次要去上學了。

「所有的人做事情似乎都是為了當下這一刻;而且永遠不會重複。永遠不重複。當下這一刻的催迫是可怕的。每個人都知道我正要去上學,正要生平第一次去上學。『那個男孩正要生平第一次去上學了,』女僕一邊擦著樓梯台階一邊說。我絕不能哭。我必須沒事似的看著他們。現在到了張著大嘴的車站入口了;『那隻圓面的大時鐘凝視著我』。我必須不停地說些漂亮的辭藻,以便設置某些堅固的東西使我避開女僕們的注視,隔開時鐘的注視,隔開那些注視的面孔,那些漠不關心的面孔,否則我會哭出聲來的。那兒是路易斯,那兒是奈維爾,穿著長長的外套,提著手提包,就在售票處的一側。他們顯得鎮靜自若。然而他們看上去有些特別。」

「伯納德來了,」路易斯說。「他很鎮靜;他很從容。他一邊走一邊搖晃著他的提包。我要緊跟著伯納德,因為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會覺得怯懦。我們被人流裹擁著走過售票處,來到月台上,就像河水挾帶著樹枝和草茬圍著橋墩打旋。這兒是那隻特彆強大的、深綠色的火車頭,沒有脖子,全身只有脊背和大腿,喘著水汽。列車員吹響他的哨子;信號旗手已經打過信號;就像輕輕一推引發的一場雪崩,我們毫不費力,順著勢頭,向前開動了。伯納德鋪開一張小毛毯,玩起了摭骨遊戲。奈維爾在讀書。倫敦漸漸顯得零落散亂起來。倫敦漸漸顯得起伏不平。出現了鱗次櫛比的煙囪和高塔。一座白色的教堂;一根高出塔尖的桅杆。一條運河。現在出現了開闊的空地,上面有柏油路,奇怪的是這會兒那路上竟會有人在行走。出現了一座小山,上面是一排排紅色的房子。有個人正在走過一座橋,身後緊跟著一條狗。現在那個穿紅色衣服的男孩開始開槍射擊一隻野雞,那個穿藍色衣服的男孩把他推到了一邊。『我叔叔是英國的最佳射手。我表哥是馴養獵狐犬的能手。』吹牛皮開始了。而我卻不會吹牛,因為我父親在布里斯班的銀行里工作,我說話帶著澳洲口音。」

「經過了這一切喧嘩,」奈維爾說,「經過了這一切混亂和喧鬧,我們終於到站了。這的確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這的確是一個莊嚴神聖的時刻。我來了,就像一位爵爺來到他的講究的府第。那位是我們學校的創辦人;我們學校赫赫有名的創辦人,他正抬著一隻腳站在院子里。在這個肅穆的四方庭院里浮蕩著一股高貴的羅馬氣派。各年級的教室里都已經亮起了燈光。那些也許就是實驗室;那兒是圖書館,我將在那裡鑽研純正的拉丁語,熟悉那些編織精美的辭句,朗誦維吉爾、盧克萊修斯寫的那些清晰、響亮的六音步詩句;還要閱讀那大部頭的四開本大書,滿懷激情、毫不含糊地吟誦卡圖魯斯寫的愛情詩 。而且,我還要躺在遍地都是刺得人發癢的綠草的田野上。我要跟我的朋友們一起躺在高聳的榆樹下面。

「瞧,那個校長。很遺憾,他不由得引起我的嘲笑。他太圓滑了,而且他也太光亮、太臟污了,就像公園裡的那種雕像。在他的背心上,在他的綳得像圓桶似的背心的左側,掛著一枚十字架。」

「老克蘭,」伯納德說,「現在站起身來對我們講話了。老克蘭,那個校長,長著一個像夕陽下的山峰似的鼻子;他的下巴上面有一道藍色的裂口,彷彿是被某個遊客點火燒過的覆滿樹木的溝壑。他輕輕地搖晃著身子,裝腔作勢地噴著誇張洪亮的大話。我喜歡誇張漂亮的辭藻。不過,他的大話講得太熱烈了,所以顯得不夠真誠。然而這一回,他確信它們是真誠的。而當他非常吃力地搖搖晃晃蹣跚著離開房間,撞開彈簧門走出去的時候,全體教師更為吃力地搖搖晃晃蹣跚著,一樣地撞開彈簧門走了出去。這是我們離開姐妹們,在學校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這是我離開父親,離開我的家,在學校過的第一個夜晚,」蘇珊說,「我的眼睛腫了;淚水使我的雙眼發酸。我恨那松樹和油氈的氣味。我恨那遭受過風吹雨打的灌木和衛生間里的瓷磚。我恨那些令人發笑的玩笑和每個人油光發亮的面孔。我把我的松鼠和我的鴿子留給了男僕去照料。廚房間的門砰的一聲響,珀茜向烏鴉開槍的時候,槍聲在樹葉間嗒嗒地回蕩。這兒的一切都是荒謬的;一切都是俗氣的。羅達和珍妮穿著棕色嗶嘰呢衣服坐在遠處,望著正坐在一幅亞歷山德拉王后肖像下面朗讀一本放在面前的書的蘭波特小姐。那兒還有一件手工針織物,不知是哪個女人刺繡的。倘若我不是噘著嘴,倘若我不是擰著我的手帕,我保準會哭起來的。」

「蘭波特小姐的戒指上的紫色光澤,」羅達說,「在祈禱書皓白的書頁上的黑色斑點上面來來回回地閃過。那是一種美酒一般的顏色,那是一種含情脈脈的光澤。由於我們的行李已經在宿舍里安頓好了,我們便聚成一簇坐在世界地圖下面。這裡有課桌,上面有盛墨水的缸子。我們將用這裡的墨水寫我們的作業。可是在這裡我什麼也不是。我沒有面孔。這一大群夥伴,全都穿著棕色的嗶嘰呢,剝奪了我的個性。我們全都是冷漠的,沒有友情。我要想方設法扮演出一副面孔來,一副鎮靜自然的、非同凡響的面孔,我還要賦予它無所不知的神氣,並且貼身戴著它,就像貼身戴著護身符一樣,然後(我要就此發誓)我要在樹林里找一處林蔭遮蔽的幽谷,好讓我在那兒把我的形形色色的稀世珍寶展示出來。我要對自己發誓做到這一點。所以我絕不能哭。」

「那個黑黑的女人,」珍妮說,「頰骨高高突出,有一套像貝殼一樣帶花紋的閃閃放亮的衣服,準備在晚上穿。這在夏天是不錯的,可在冬天,我寧願要一套薄點的衣服,上面鑲嵌著紅色的絲線,在爐火的光照下會熠熠生輝。這樣當燈全部點亮後,我會穿上我的紅色衣服,衣服將薄如輕紗,並且會緊裹在我的身上;當我用腳尖旋舞著走進房間里時,它還會飄揚起來。當我在房間的中央坐進一張描金的靠椅里時,我的紅色衣服會張開成為一朵鮮花的形狀。可是蘭波特小姐卻身著一套灰暗的衣服,當她坐在王后亞歷山德拉的肖像下面,把一隻雪白的手指用力地按在書頁上時,她的衣服就從她那雪白的花邊披肩下面像小瀑布似的垂下來。然後我們做起了祈禱。」

「現在,我們兩人一排地向前行進,」路易斯說,「我們步伐整齊地列隊走進小教堂。我喜歡當我們進入這座神聖的建築物時突然降臨的這種晦暗的光影。我喜歡步伐整齊地列隊行進。我們兩人一排地走進來;我們坐了下來。當我們進入的時候全都拋棄了各自的個性特點。誰也不突出。現在,當克蘭博士略顯蹣跚地——但僅只是由於他的勢頭所致——登上佈道壇,照著攤開放置在銅鷹背上的《聖經》誦讀出一段經文的時候,我喜歡這一切。我很喜歡;我的內心為他的高大、他的權威歡欣鼓舞。他平息了縈繞在我的震顫的、不光彩地紛亂的心上的灰暗烏雲——那時我們圍著聖誕樹跳了舞,在分送禮物的時候他們把我給忘了,那個肥胖的女人則說,『這個小男孩還沒有禮物呢,』隨後就從樹梢上取下一枚熠熠生輝的國旗送給我,而我則因為惱怒哭了起來——因為我被記起來是因為別人憐憫我。現在一切都被他的權威、他的十字架平息了。我感到渾身洋溢著一種感覺,大地就在我的腳下,我的根向下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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